草籽花开
文/何田昌
天气乍暖还寒。在温润湘南,却春风渐起,春色已显。从山峦到河岸,从溪涧到田垄,青草蔓生,绿树叶新,乡野田畴正是红绿交汇的春意画图。
这时节,田地里最多的是草籽花。
稻谷收割完毕的每年深秋,懂得盘算的农人们会趁机在禾茬间撒下草籽种,用不了多久就从湿软的稻田里长出绿茸茸的草籽来。等到开春,田野里到处是这种植物,所开细小的花朵,红色、白色与紫色混搭一起,挨挨挤挤,很是漂亮。衬托着这些花朵的,是密实无间的茵茵绿叶,一大片一大片,绿妍漫铺,绵柔如毯,像极了头顶之上蓝天云朵,尽显生机盎然。
之所以深得农人喜欢,缘于它既可用作饲草、蔬食甚至药用,亦是蜜源植物,极具观赏价值,还是极好的绿肥。
说草籽可食用,大多数人会不解。嫩绿的草籽苗,割回来清洗焯水后,清炒、开汤和凉拌都很可口,完全不输别的时蔬。最惹人爱的是拿它揉进糯米粉里做成粑粑蒸了吃,咬一口如同嘴里有了一个春天。
领着日渐疏离故土、不谙稼穑的家人到村前田垌里走走,田埂阡陌尚未绊蹚过的鱼腥草、狗尾巴草等野花野草的茎叶上,依然挂着成串露珠。女儿与侄儿侄女们生怕绊湿弄脏裤腿和鞋,跟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开路在前的我,脚步惊动一只只藏伏草丛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它们情急之中慌不择路蹦跶而起,有的跌落在孩子们脚背上,或瞎撞到膝盖上,吓得孩子们发出略有些夸张的惊叫声。
我早在儿时就习以为常,对此并不担心,反倒觉得让他们经历体验一下也好。年头到年尾,毕竟难得回趟老家,接纳故乡泥土的芬芳与气蕴,感受小精灵们的鲜活灵动,几近奢侈。
一个人上些年纪,遇上某些事总爱联想自己某个时段经历的人和事。尤其那些经过岁月淘洗涤荡愈觉有趣和可贵的情感记忆。
我们年少那会与现今不同的是,那时脚上穿的母亲手做的鞋,鞋底鞋面尽是旧布料拼接而成,甚至不少时候没鞋穿,直接打赤脚。只有家庭经济条件稍好家庭的孩子,才在下雨地湿时有双浅帮解放鞋穿。
每天上学,田埂路上满是泥泞,我们担心弄脏鞋子,就特别喜欢走在路两边草籽田里。谁知凝结在草籽茎叶上的莹莹水珠,一会儿时间足可让鞋子湿透。天晴不用担心弄湿衣裤和鞋,便可放心到草籽田里奔跑追逐,甚至嬉闹打滚。等到一伙人踏着上课铃声急迫冲进课堂,挟裹而进一阵阵旋风,花香充盈。草籽花瓣粘在衣背衣领或乱糟糟头发之上的窘相,则会引来一帮女生窃笑和顽皮同桌的作弄。
长大之后,知道这种叫草籽的植物,还有个诗意的学名“紫云英”,有的也叫它莲花草——因其叶面形状与碗莲颇有几分相似。
草籽田里,最喜与草籽共生在一起的有田荠和猪耳草等野菜,都算得上理想的猪草。尤其那种叫猪耳草的,不仅田里长得多,拿去煮潲喂猪,猪特别喜欢吃,猪吃食之后膘还长得好。田荠,则又叫稻槎菜,据说是一种能清热凉血、消痈解毒和有治蛇咬伤奇效的草药。我们儿时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就拿上小镰刀,拎一只竹筐去草籽田里,须在天黑前割一篮筐这类猪草回家。
手脚灵活的小伙伴们割满一筐猪草,就爱凑堆玩一种“丢坑”的游戏。就是先在田里挖不大不小一个坑,每人从自己篮筐里抓出一把猪草,分堆放置在坑四周,再找来一块小石子,以猜石头剪刀布的方式确定先后顺序,然后依次站在事先划定的一个圆圈内,往前方土坑里抛石子。准确无误将石子抛进坑里的,可以拿走一小堆猪草,没抛进去的人则不能拿。轮番着抛,直到坑边堆放的猪草被拿完,各人重新放猪草,继续按规则玩下去。
总有一两个人因为抛石子“准性”差劲,玩一阵子后,自己此前割的猪草全部“玩”到别的小伙伴猪草筐里。因为惧怕回到家遭大人打骂,他们回家前只得央求某个或某两个小伙伴借些给自己,好拎回家交得了差,待隔日又一同割猪草时,再多割些还回去。
后来读书读到一则故事:说是汉代名将马武,率军去征服羌人,因地形生疏打了败仗,被围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时值盛夏,天旱无雨,军士和战马都因缺水而得“尿血症”。
将士们焦急万分之时,一个名叫张勇的马夫,偶然发现有三匹尿血的马不治而愈,甚觉奇怪。追根溯源,得见地上生长一种猪耳形的野草被马连叶带根啃了个精光。为验证效果,他挖来这种草亲自试服,发现果真有效,赶紧禀报马武。马将军大喜,询问此草长于何处?张马夫用手一指,说就在大车前面。马武哈哈大笑:“好个车前草,乃天助我也。”即令全军觅食此草,将士们所患尿血症遂得以治愈。车前草的名字,也就此流传下来。
放学回家,赶紧问奶奶哪样的叫车前草。得知就是平日里扯回家的猪耳草时,除大吃一惊,还傻傻地问一句:“那样的话,猪总不会再得尿血症了吧?”
猪这种动物,得不得所谓的尿血症,倒是没听说过。但通常一听说谁卖的猪肉,是乡里人家打猪草喂养的,那猪肉必定很抢手,大家都觉得这样的猪肉吃起来格外香。
不单车前草、田荠有治疴疾功效,后来知道,立身田野,稍稍转身环顾一番,入得眼来另些被叫作青蒿、半夏、苍术、益母草、猫眼草的,概是入了典方的药草,所谓“乡间无闲草”。一片叶、一枝花、一块根、一粒籽,抑或就是一味抚慰人间苦痛的良药。
乡下农田里的泥土,也是可以止血、有消炎去肿之功的。那些年,踩在泥土上的乡亲们有个小感冒,不用去管就会很快自愈。不小心磕了碰了,伤皮出了血,顺手从地上抠一小撮湿润的泥土往伤口上一抹,血瞬间止住了,比眼下常用的创可贴还灵。进而想起儿时在老家看劁猪匠阉猪,阉过之后,并不会用针线帮猪缝上刀口。也是见他随手从地上抠一把泥土,往猪身那刀口上一糊,说一声:“好了”。挨了刀的猪哼叫着跑开,被主人吆喝回到猪栏,伤口过两天真就愈合,不曾有感染化脓一说。
小时候觉得很不解,缠着大人问究竟。大概大人们也不晓得怎么才解释得清,就搪塞说,是土里有专咬坏虫子的虫。大了读书上化学课,听老师讲有机肥讲微生物,蓦然想起儿时听大人说过的话,觉得那专咬坏虫子的虫,或许就是这微生物了。
乡下土里过去有的,貌似现在没有了。我们欠着泥土些啥呢?
包里有卡里有,车里有房里有,土里有的才是真的有呢。土地是我们人类自己生存于世的终极依靠,善待这片早已不堪重负的土地,不仅向它索取,还要真心回报,懂得喂养,不在它身上撒泼、下药,它才会倾情眷顾我们。
乡亲们习惯在秋后的闲田里播种一丘丘草籽,当然不是为了让这些田里长出与草籽相伴而生的猪草,并非贪图田里开出成片好看的草籽花养养眼,更不是只为孩子们营造一片玩耍的游戏场。田闲人不闲,为农者生计事大。冬去春来,蓬勃生长的草籽为农田储得足够的绿肥。
接下来的收获季,稻田里扬起稻花,沉甸甸稻穗随风起舞,掀起的稻浪散发带着甜味的沁香,是一块被养肥的沃土,对精心侍奉它的农人最丰厚的犒赏。
何田昌,瑶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民族文汇》《天津文学》《芒种》等刊,出版散文集《潇水流深》等。
来源:红网
作者:何田昌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旅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