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徐文龙(短篇小说)
文/南翔
现如今大学里的讲座多如过江之鲫,如何网罗无须组织的听众才是主办方的难题。
来自图书馆、各学院、科研处……的讲座海报贴满了行政大楼架空大厅南墙的壁板——此处是G大学最为醒目张扬的所在,同学们从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出来,去南大门乘地铁与公交,穿越此大厅是一条捷径。只要经过此大厅,就没法忽略争先恐后闯入眼帘的各式讲座消息。精心设计的各式海报宛如一条热闹食街两旁伸出的手,每天都在无声地拖拽穿堂而过的学生。南墙那块专供张贴学术海报的丈余宽的壁板,常常要刷上“务请保留三天”几个鲜红的大字,并配上两个又黑又粗的感叹号,或可勉强扭转胶未干即被覆盖的命运。
雷小兵每当上下班路过,也会快速浏览一眼大厅南墙,一是想看看校内哪些单位做东,又邀请来了哪路神仙,了解一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得空去听一耳朵,补充一下自己毕业多年之后日渐消瘦的知识行囊;二则,他想暗中做一个对照,那些头衔灿烂如开屏孔雀的各路嘉宾座下,听众比他这只秃尾巴鸡在台上叽叽喳喳多还是少?这些年他小有自得,被一家智库收入“人气讲座嘉宾”名单,此前曾陆续受邀到各区、街道以及企事业单位做讲座。说来自惭,雷小兵大学毕业后工作三十多年,离退休的红线只有一步之遥。这么多年来他从教学岗到行政岗,时间各居一半,教学职称是副教授,行政职称是副处级。这个副处级从他在文学院、材料学院工作,再到校总工会任副主席,稳定不变。日薄西山,明摆着无论是副教授还是副处级,他都没法通过自身努力,将前面的一个“副”字改“正”,那就只剩认命一途。
周边的同事朋友在退休之前,对花甲之年后的漫长岁月,都提前做了设计:材料学院的李教授已经提前在老乡办的一个化工企业埋设了股份,平日言谈也不忌惮展望化工企业的辽阔远景;文学院的秦副院长一年半前穿9号球衣活跃在篮球场上,他任控球后卫的“桑榆晚”篮球队,每每在区级篮球队比赛中拔得头筹;总工会的同事马老师年底就到点了,他在“老榕树”合唱团里定调高音C,每天下班前,他都技痒难熬,情不自禁要吼一嗓子,通常是一首:啊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等最后一个音符飘向窗外的蓝天,工会小曹都会看看表,朝雷副主席发出会心的一笑:刚好到了下班时刻,正负误差不到5分钟。
反躬自省,雷小兵觉得要发掘一点自己的强项,比在大梅沙的沙滩下找到一件青铜器还难。三年前G大附属外国语学校的一位戴校长,是他的湖南岳阳老乡,让他代请某社会学教授去做讲座,内容与励志有关。未料某教授出国了,校长叫他顶上。没想到,一场两节课90分钟的题为“理想就是窗外的风景”的讲座,大受高中生们欢迎。不少同学下课后,跑到台前请他题签留念,签名的是课本、练习本,或者就是一张撕下的纸片。还有两位女生,希望留下他的微信号,说是周末回家取了手机就跟老师互加微信,不会占用他太多宝贵的时间,只是讨教一些人生的疑难与困惑。
找回被人崇拜的感觉,真好,这种面颊潮红的眩晕,只在跟初恋拉手的时候依稀有过。一场成功的讲座下来,也如马老师定调合唱团的高音C一样,他看到了自己并非辉煌的人生后期的站位——但到告别岗职,进入类似“桑榆晚”“老榕树”之类的行列,他照样可以持一门爱好或技能维系色彩并非黑白的生活。
每每想到夕阳晚景,终不至于跟小区楼下一拨儿沉迷摸麻将与掼蛋的老人为伍,雷小兵就心花怒放,嘴里也会情不自禁哼哼: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工会小曹,那位言行如蝴蝶一般伶俐的姑娘曾避开马老师说,雷老师真要亮出嗓子唱起来,那也是会让人惊艳的。
雷小兵的嗓子本就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连讲两节课或两个小时,可以不喝一口水。有一副好嗓子,积攒了不少好的人生故事,加之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演讲热情,那是可以勉强遮蔽头上冠冕不够辉煌之缺陷的。
(节选自2024年第5期《芙蓉》南翔的短篇小说《寻找徐文龙》)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本,在各刊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
来源:《芙蓉》
作者:南翔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