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岩风光 摄/蒋传宽
箱子岩的前世今生
文/覃杰敏
箱子岩是我的家乡。
沧海桑田,沅水流长,不知她启于何时,和许多普通的村落一样野生野长,名不见经传,无法在历史上探寻她的半点影子。然而她遇到了沈从文先生,偏偏竟引起先生对于历史回溯的幻想与感慨,也便有了古朴绚丽的《箱子岩》。从《箱子岩》中可以窥见她的前世,两千年前的模样有了轮廓,我能看到先民们在青山绿水中捕鱼打猎,一只只小渔船停泊在箱子岩岩石壁下,这石灰岩形成的滨河悬崖在夕阳的烘炙下成为一个五彩屏障,半腰处的石穴有人巢居,洞窟中摆放着美丽狭长的龙舟,在大端阳节的夜晚,月光洒在岩壁与河面上,未尽兴的先民们在月下竞舟,别样的情调与语言,充满着奇异光彩。先生对她念念不忘,又在其文章《泸溪·浦市·箱子岩》中描述,在泸溪浦市之间,有个特别著名的悬崖,叫箱子岩。可见,箱子岩也有过高光时刻。作为箱子岩本土人,每加深一份对箱子岩过往的认识,我对沈从文先生就多一份感激。
犹记得儿时读先生《箱子岩》时的欣喜。文章中“箱子岩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同水码头”说的不正是我老家——小溪河村吗?而沈从文先生描写的成衣人很可能是我外曾祖父了。当时,那一带就两个裁缝,且外曾祖父既是裁缝又是饭铺旅舍老板,走沅水的外地人行至老家码头,最喜欢在外曾祖父的铺里休息。先生上岸歇脚的茅棚饭铺很可能就是外曾祖父的小饭铺子。这些陈年往事,我也是读了《箱子岩》,问起外公才知道的。他说外曾祖父很勤劳辛苦聪慧,早些年在船上打渔,后来上岸开饭铺、做豆腐、酿酒、做裁缝、唱辰河高腔,一个人做起很多活养家。我想,生活对于我是无比平常的事情,如果没有读《箱子岩》,不知道会在哪种机缘下激起对祖先的好奇之心;老人们也忙于生活,甚少提起他们父辈的事情,也许正如沈从文先生说的“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老人们觉得生活千篇一律,没有可提之处。但当我去寻问时,马上唤醒了他们对父辈的记忆,有说不完的故事,脸上每一寸纹理都透着思念。只是一说完那些往事,所有的思念却戛然而止,以一句“生活不就是这样,人一辈辈地死去,一辈辈地出生”结尾。可是,如果不说祖辈的故事,我怎么知道我的祖辈如此勤劳聪慧辛苦,进而勉励我等后辈。
后来再去读《箱子岩》,能读出沈从文先生对故土人怒其不争的味道了。我也蒙上一层羞愧感,感觉被先生当面批评了般。现在看来,虽然随着城镇化进程,我跟随父母到城镇生活,但心扎根在了小溪河,一旦听到有关老家的事情,也能感同身受。如今,还会梦回箱子岩岩壁断折缺口处的码头,看着漫漫沅水滋润着两边的青白石崖缓缓流去;还会时常想起村里人及小小天地。我们那儿户少村小,都沾着亲,老人们说多少年前都是一家发散开来的。无论现在说着什么话,最亲的还是“佤乡”话;无论现在品着什么美食,最爱的还是黑油油的芝麻酸;无论看了什么风景,最喜欢与沅水和滨河青白石崖做一番比较。
先生在箱子岩停留了两次后,描写了家乡的龙舟赛,尤其是月下竞舟,仿佛诗经里走出的脱俗美。这些我却从未见过。倒是从儿时记忆中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记得老人们常说沅水河里有龙王,是龙舟幻化而成。还有一次,父母带我走水路回老家,看到河边的大洞窟里放着一艘颇有威严的大龙舟,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听说这龙舟是村里的白头发爷爷做的。我只知道他红烧肉做得好,不知道他还是个龙舟手艺人。我想,也只有沅水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有灵性的龙舟吧,尤其是搁置在河边高大深邃的洞窟口,青白石衬着血红的龙,那份威武与震撼相互辉映,幻化为龙倒添了几丝可信度。
沈从文先生因沅水的机缘看到了箱子岩,他写道:“十五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约百米高的石缝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隙间横横的悬撑起无数巨大横梁,暗红色长方形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美景如斯,山水秀丽。
在水路交通时代,箱子岩还是很好地避风港,岩壁有许多凹陷处,可供船只或大木排停泊躲风雨。岩壁半腰曾有悬棺木,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被98年的大洪水冲走了仅存的一点痕迹。不过,有的石罅隙间还有些暗红色的木头,连家乡人也不确定以前用来做什么的。庆幸的是,我还经历过家乡在水路末时代的盛况。
老家逢二、七赶集,听说乾隆年间就有这个传统了。20世纪90年代,逢赶集日,岩壁断折缺口处的河面上准会停满木客船,客船顺着码头一直排到河中央去了。这些客船沿着水路从附近浦市、泸溪赶来,客家话、“佤乡”话混夹在一起……每到这时,我就有种东道主的自豪感。如果调皮心起,借着一艘艘客船走到河中央,就会听到近处远处的船上,船家那最原始的声音嚷着:“停不下了,船要翻了!船要翻了……”尤其是一些妇女那撕心裂肺又极不耐烦地喊声,伴着正午热辣的日头,夹杂着汉子们的笑声,真真假假,摇摇晃晃,把调皮的我吓得赶紧上了岸。到了岸上,回头看半条河面的船停得好好的,河边柔软的沙泥亲吻着岸边浅水处的船只,纵使有浪,船只也依次起伏,犹如河面的一块大板子,悠悠然,甚是壮观。
岸上因为赶集,风光自然不同。20世纪90年代初,河边的大洞窟因为冬暖夏凉,容量大,赶集时被用来放电影,洞口临时支起几个粗糙的大黄木条作门,用来收票钱。源于我的父亲是放映员,在乡亲们的逗乐中,我成为一名小小售票员,在三四岁就参加社会实践了。记得当时一堆家乡人围着我开玩笑说:“咱们是亲戚,我又没钱,你请我看电影好不好?”那时又为难又开心又同情的心情现在还记着。沿着沙泥坡走,到处都是卖自家蔬菜水果的村民。好不容易从沙泥坡挤到青石台阶,走几步,右手旁有一家木制的吊脚楼,是表外公经营的粉铺,生意极好,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河景。再登个10多层青石台阶,一条平整的青石板路平铺在眼前,两旁木房子都紧挨着,房门朝向路打开,有种幽深小巷话家常的意境。在青石板平路的分岔口,右手处有一家裁缝店。外曾祖父按照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把手艺传给了表舅。裁缝店就是表舅的铺子,铺子有个四四方方的窗户,总能看到他拿起一把尺子在做衣服。从分岔路口左道行走约百米,就到了个土广场。卖荤菜的把摆台放在这里,还有一些外乡经商人,卖着当时最流行的明星挂历,梳子、镜子、扎头皮筋等等,还有扛着泡沫箱卖绿豆冰棍的。整个村到处都是买卖人。好不热闹,好不惬意。
20世纪90年代末,水路交通逐步没落,只剩一艘满足箱子岩一带村民进城买卖的客船了。对于老家而言,周边新城的建立,老家赶集日也自然消失,粉铺、裁缝店也不再开了,当年的盛况已无踪迹。
家乡的美景依旧。冬天,我和伙伴们打着电筒进河边放电影的洞窟探险。洞口高10多米,越往里越窄,随后眼前一亮,竟走到了临河岩壁的小洞穴,洞穴一股小泉水淌向河去,河水拍打岩壁的声音犹如天籁,河风沁人心脾,对岸的鹅卵石滩也见得清楚,真是心旷神怡。老人们说大洞窟有十八层,最高层住着洞公公和洞婆婆。我们能探险的极限就在第四层,这层空间很小,趴着一条酷似黑龙的石头,摸完闪着光的龙身,我们便返回出洞。夏天,我和伙伴们去河边游泳。村里长大的小孩个个通水性,有个4岁的小男孩轻轻松松在水里翻筋斗,潜水;大一些的孩子会拿个木盆潜水摸河螺,或比赛游到对岸去;年龄再小些的,就在浅水沙泥滩玩水、玩沙、踩浪花。若是玩累了,靠近岩壁的岸边有许多岩石块供休息,这些岩石长在水中,露出的地方被人踩得平溜溜的;若是渴了,这些岩石堆中,有一股从岩壁中流出的清泉,可供解渴。待到日落,霞光铺满水面,波光粼粼,袅袅炊烟,我们便唱着歌,踏着软风,端着河螺回家。《论语》里“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这个感觉吧。
21世纪初,箱子岩兴起了淘金热。年轻一辈穿着连体防水服,站在码头处的河水里,把河里的泥沙卵石深深浅浅挖出,高高低低堆在岸边,再拿着个木盘子过滤泥沙。河对岸的鹅卵石滩也是一派淘金的景象。村里有看热闹的,有不赞成的。记得有位爷爷边走码头边发火:“好好的河被捣得稀烂,看能淘到多少金子!”他的声音被河岸淘金声给湮没了。年轻人终究是无所获,停止了淘金,慢慢地,一个个都出去务工了。河岸两边风景破碎不堪,几千年的河沙沉淀毁于一旦,这大片难得的沙泥滩恢复不了了,变成烂泥巴坑,游泳的孩子们少了平整柔软的“沙滩”抚慰他们的赤脚,真可惜了!村里的老人小孩守着被破坏的河岸,还有木房子一年年继续过着。
近10年间,爷爷奶奶在老家相继去世,我也忙着生活,没有回去。关于家乡的事情偶尔会从外公口中得知。听外公说家乡的年轻人在集资修水泥路,后来又听说国家修建了直接通到老家的水泥路,回去很方便了,很多人家建起了新楼房,有的也买车了。我也会在网上搜老家,看到扶贫队进老家帮扶的事情,还有乡村振兴中老家发展的油茶产业,我为家乡的新变化感到高兴,有一次还梦到小溪河最中心的地带堆满了金灿灿的稻谷。
水路虽然没落了,但是马路又给家乡人带去了美好生活的希望。箱子岩因水路被人所知,马路是不是更能撑起家乡人的朴素愿望呢?
我想起外婆讲过的传说。箱子岩有处叫马嘴岩,在水路年代很有名气,常德、铜仁、凤凰、泸溪、浦市、辰溪、溆浦、沅陵、洪江等地来往的船家,甚至远处走水路的都知道马嘴岩。马嘴岩因其似一匹卧河饮水的马而得名。传说这匹马偷了一朝皇帝马槽里的饲料,皇帝发怒,派人射杀,追至沅水处,一箭把马的半边嘴唇射到沅水河便离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马成了缺半个嘴唇的石马,卧河自怜。传说多多少少反映了本土人朴素的价值观、人生观。
如今的箱子岩,也和许多普普通通的村落一样,紧紧融入历史发展中,我希望,箱子岩能乘上现代化发展的东风,能与自然和谐共生,不辜负自然,奇异光彩。
覃杰敏,怀化辰溪人,供职于怀化市生态环境局。
来源:红网
作者:覃杰敏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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