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仰天湖。周建鑫/摄
把仰天湖深刻在人生记忆里
文/柏涛
我爬过许多的山,看过许多的水,听过许多的风,盘桓过许多的地方,经历过的人事,涌起过的情感,却都已经忘记。我希望能够记得一些过往,比如仰天湖这个地方,我决定把它深刻在人生记忆里,就像珍贵的书法一样,让它在记忆的简牍中入木三分。
去年夏天,我陪同领导X君来到仰天湖。我们同乘一辆小车,在炎炎烈日中前行。
他问我:“上个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来我市召开现场会,对仰天湖的草原保护工作评价很高,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我和X君接触不多,多少有点拘束,不敢随意回答。他并不分管林业和草原工作,问出这样的问题应该不是想聊天,而是真想了解内情。为了避免冷场,我略微一琢磨,便说:“是不是因为仰天湖草原是南方少有的草原,具有稀缺性?”
我也有自知之明,仰天湖草原虽然得到了一定的保护,但是与北方草原比较起来,还是规模过小,仰天湖草原仅有不足万亩,而北方草原动辄纵横上千里,两者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就算我们做足了保护工作,在全国层面影响也不算大。X君微笑说:“你慢慢思考,我待会再告诉你。”
这话明显透露出对我的回答不满意,接下来的旅程就让我轻松不起来了,车外烈日炎炎,刺目的阳光带来一种眩晕燥热的感觉;风声呼啸,全没有破风前行的豪情;青山绿水扑面而来,带来的是庞然大物临身般的压迫感。
经过漫长的煎熬,终于来到了仰天湖草原。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山水风云仿佛在展开笑颜,敞开温情满满的怀抱,将我迎入。山是我登过无数次的山,水是我看过无数次的水,草是我蹚过无数次的草。在仰天湖工作的日子里,它们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无数次地在我的耳旁被人提及,无数次地被我写在纸上、打在电脑屏幕上,无数次地在我的魂梦中萦绕,用一种血肉相连的方式嵌入我的工作和生活。我是它们的孩子,它们看着我成长,我看着它们返老还童。回到草原,就是回家,无论一路上有过怎样的忐忑郁闷,这一刻,我这个回家的孩子的心情好了起来。
夏日的周末,游人如织,三五成群地散落在草原上,用漫步、骑马和拍照等方式享受着他们的假期。我和X君步入草原,以欧阳修那种醉翁的姿态看着快乐的游人们,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愉快的微笑。
草原被长长的围栏严密保护了起来,那是前年北湖区委、区政府组织我们启动禁牧后的成果。仰天湖曾经启动过多次禁牧工作,由于各种原因,都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接到此项任务时,也觉得棘手,我并不认为我就比前人们水平高,但机遇和挑战摆在面前,只能凝聚信心、迎难而上、勇往直前。接下来的日晒雨淋就不必说了,封育禁游、禁牧、拆违、迁坟等工作接连铺开,奋战大半年,事情基本就成型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巩固成果,慢慢就有了今天这副模样。
一年多的坚持保护下,绿草已经完整地覆盖了整片草原,长得又高又密,以一种挤挤挨挨、铺天盖地的态势,长成了父老乡亲们怀念的样子。那时候父老乡亲们还小,时光一晃就是数十年,原以为那样的草只能成为记忆了,没想到人老了,草却长回去了,回到了他们的小时候。
无数人曾经对这片草原爱之深恨之切,留下过深深的慨叹和遗憾。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如今上网一查,还能找见许多证据。去年以前的仰天湖草原是这样的:牛马成群,无序放牧,人们一年年地加重着对这片草原的索取。排泄物到处可见,空气中飘散着粪水臭味;沙土裸露,犹如牛皮癣般一年年扩大;植被退化,绿草萎缩……乘兴而来的游人原以为看到的会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没想到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我曾以游客的身份写下《咏仰天湖》,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散养一头畜,偶荐游客乘。但愁客偏少,岂顾草将净。粪水污草乱,嚷争引客惊。驻彼草山坡,四顾草冥冥。”
我们在草原上漫步,满眼的绿在小山包上绵延起伏,高高的草在脚下匍匐,灿烂的阳光似乎在激发绿草的激情,我仿佛能听见它们在争抢着展示自己:“看,我在努力生长!”一路走去,一路柔软,我仿佛一只足上长着厚厚肉垫的猫,似乎轻轻用力就能兔起鹘落地在草原间飞速奔跑。是的,而如今的景区再不是旧模样:草是绵密的,牛马是圈养的,马匹骑乘由合作社组织经营,是有序的;地面有工作人员保洁,是干净整洁的;厕所和垃圾桶依序设置,是方便使用的。
X君不时掏出手机拍照,他应该对摄影比较有研究,取景的角度也引发了我拍照的热情。我也掏出手机来,镜头中的画面像是打开电脑时windows桌面的经典背景。蓝天在上,飘荡着数朵白云,下面三分之二的是绿草地。草山的外缘是一条顺滑的曲线,如同好身材的女子优雅的侧影,给人一份融化在心尖的温柔。最令人瞩目的是绿,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绿得很深,然而似乎又有类别,有深绿,有浓绿,有大绿,有艳绿……得是高水平的画家,才能识别出这样的绿吧,也只有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才能调配出这样的绿。看似简单的颜色,蓝白绿,拒斥了万紫千红,却显现出一种博大,一种深远,一种和谐,让我感觉到返璞归真意味,感受到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意境。
湖水清澈,在微风的吹拂下荡漾着层层叠叠的微波,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金光。游鱼在水边出没,没有波光的反射干扰,我能看到它们优哉游哉的身影,胸鳍和腹鳍如同风吹稻浪一般缓缓起伏,鱼嘴一张一合不知在吞咽什么。几只黑天鹅在水里惬意地漂浮,身后推开一道长长的水迹,将水面一分为三。在一片又高又密的水草中间,有一撮明显比较稀疏,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处天鹅巢穴,猜想天鹅应该是在那里生蛋了。水上散发着泥土和野草的芳香,融入清冽的空气中,让人深深为之陶醉。
第一次来的人不会知道这个湖也曾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往。那时候湖边是拴马的地方,人们建设了一些马匹经营用房、小卖部等违章建筑,马粪马尿直排进湖,让水面上浮起一层厚厚的暗绿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湖边裸露着大块沙土,下雨的时候泥沙俱下,湖水一片浑浊。如果不是实施禁牧,拆除违章建筑,安排湖底清淤、湖边复绿等一系列整治工作,真不知道这如同地球上一滴泪珠的湖泊,会恶化成什么样子。
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溪谷。溪水不知从何而来,在绿草最密最高那一块儿开始感到草地有些湿润,踩踏下去有细微的水声,抬脚能看到鞋底被打湿,想来这就是水源吧。然后这时有时无的湿润忽然就在草丛中露出了微不可见的水光,顺着坡再走片刻,就见一缕细细的水往下无声流动,继续往下就能看到水沟了。水沟慢慢变成溪流,越往下,水面越大,就有了潺潺水声,空灵悠远,抚静人心。溪谷两边种植了一些花草,夹杂着本土的野花野草,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微风中微微摇摆,似与人微笑招手。缘溪而下,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在溪谷的起伏和蜿蜒中,每到一处都能眼前一亮,感受到奇趣暗生,感叹原来美景有这么多的形态。在溪谷下游回望,美景延伸,邈远幽深,神思不觉飘飞,恍惚间想起《与朱元思书》里“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句子,又想起《道德经》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名句。
从溪谷爬上山包,我想起和同事们在这里禁牧的日子。那时,人在这边山包上巡逻,而禁牧的对象——被放养的牛群在对面山包吃草,就要赶紧跑过去要把它们赶出草原。从山包上往下跑,在因沙土退化而形成的陡坎上往下跳,常常会重心不稳,猛向前倾。爬坡也往往没有路,被牛踩出来的蹄坑暗藏其中,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痛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四肢并用,爬上牛群这边山坡,谁知这些放养的牛和圈养的不一样,它们对人有天然恐惧感,人还没有到近处,它们就惊慌得如同炸了窝的蜂儿一样四处散开了。别看它们笨重,一旦撒开蹄子,跑起来比人快多了。禁牧的使命在肩,只能继续追,在山坡漫长而柔和的曲线上跑出一种“草上飞”的感觉,凉丝丝的风从草原深处刮来,就算一身大汗也丝毫不觉燥热。如今回想,那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还记忆犹新。但每次跑得气喘吁吁,浑身酸痛,只要收获了成功,也不由地乐在其中。
如今站在山坡上,看着四面绿草覆盖如毯,向着远方绵延起伏铺陈开去;看着游人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悠闲停留,如同宝石般四处散落,时而送来一两声舒心畅怀的欢笑;看着草原中那一泓湖水,闪现出珍珠和水晶般的晶莹光芒;看着四面群山低首,众星拱月般安静环列,将人心引向远山与天相接处,感受那里的阔达和悠远……我只觉得天地有大美,这周遭一切如梦如幻,只愿自己深深地沉醉在这梦中,不再醒来。
X君豪情迸发,说要骑马。于是我们租了马,在牵马人的帮助下,以另一种姿势向着草原探索。牵马人居然认识我,叫了我一声。
X君很惊讶,问牵马人:“你怎么认识他呢?”
牵马人说:“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是我们乡的干部,之前在这里搞禁牧。”
X君看了我一眼,不知何意。
见X君没说话,我便说:“你们当时恨死我了吧?”
牵马人说:“你说恨不恨呢?不准我们拉客,把我们的饭碗砸掉,搞起我们那一段时间过得好苦。”
我忐忑地说:“现在还恨吗?”
牵马人笑起来说:“现在怎么会恨?政府给我们开了一条新路,现在我在这里上班,老板给我开工资,比以前规范多了。”他的笑声十分爽朗,让我瞬间释然,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X君骑术高超,在山坡上飞奔前进,稳稳当当,跑出一种万夫不当、一往无前的感觉。我紧紧跟上,双手松紧有度地控制着缰绳,双腿半立在马镫上,随着骏马奔腾起伏而上下俯仰着身躯。X君在前面述说着他骑马的过往经历,风声将他的话语吹拂出强弱不同的节奏,感受着骏马踢踏,充满活力地破风而行,我又高兴又紧张,感觉心都快蹦到嗓子眼里了。很快跑到了草原边缘,X君在那里潇洒地翻身下马。我赶紧催马过去。他伫立在马畔,环视着草原和四周的群山,露出笑容说:“这里很美,我一定把中国文旅摄影家协会请来。”
我心中大喜,连忙说好。
他问我:“来的路上,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出新的答案了吗?”我摇摇头,心中惭愧不已,刚刚涌起的好心情又沉了下去。
他说:“我听说,我们国家的绿化用草,很大程度上依靠进口。今年某国和我们搞贸易摩擦,不但在芯片上对我们卡脖子,也很可能对我们的绿化用草卡脖子。进口的草养护成本很高,根本不能让人踩踏。仰天湖的草,对踩踏的容忍度较高,而且是我们中国本土的草,保护好了,对国家有很大的意义。所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来这里看,不仅仅是表扬我们郴州的工作,也是来实地看看这里的草能不能推广。”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感叹自己坐井观天,哪里知道小小的一棵草会有这么大的意义。
回去后不久,X君把中国文旅摄影家协会请来了,举办了采风启动仪式,地点在同样美丽的东江湖畔,而仰天湖草原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行程。
此后,我常常回忆起X君在草原上说过的话。眼前也浮现出绿草如茵、绵延伸展、笼盖四野的样子,而希望就和这绿草一同悄悄地生长了起来。
柏涛,湖南郴州人,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会员、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来源:红网
作者:柏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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