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文/蒋献辉
“溇澧绕佳城”,溇澧二水合于准提庵,经县城,顺笔架山峰回水转,消隐于东北群山之中。小小一个慈利山城,四面几乎皆被大山围绕。东南面五雷山,被视为家山。西北边群山雄阔,主峰太平山,系苦寒贫瘠之地,少有人烟。眼下慈利到湖北炉峰山的高速路行将修好,溇水河上立起一座高高的斜拉桥,隧洞两头皆生在半山腰,北边隧道全程最长,穿越主峰太平山。
我的家乡就在太平山脚,传说某个时代出了七个宰相,故得名七相坪。无考。我的曾祖父辈,世代就住在这里 ,因为穷,年轻单靠出卖一身力气讨生活。从本地动身,往太平山须沿垭门关上去,挑脚翻九折坡上来凤鹤峰,去时挑皮花,返程挑盐,必从此路经过,现已重修道路及垭门关观景台。置身垭门关,可远眺县城全景,高楼民居鳞次栉比、环境交通四通八达,一条高速公路,自常德逶迤而来,横越蒋家坪划下一个大弧,跨河渡水,复往张家界上去,生得相当雄势。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众山万壑必孕育出无数涓涓细流,其中就有个青龙洞,源头出自半山腰,水质清爽甘冽,蜿蜒十数里汇澧水。
我尚年少时,曾随父亲一起钻过青龙洞,还有一个江湖郎中及徒弟同行。江湖郎中栖身县城北门口行医,看上去已有些春秋,人生得高大壮实,光着头皮,一脸疤痕,能单腿独立耍猴拳,拟猴子尖声嘶叫,动作声音无比神似。父亲那时三十来岁,不爱说话,是个四外走的泥水匠手艺人,却颇生些江湖意气,爱结交四方走的朋友。江湖郎中姓刘,四川人氏,和母亲一个姓,吩咐喊舅舅,我就糊里糊涂喊舅舅。父亲把江湖朋友领进门了,母亲自然要顾及他颜面,少不得尽力去张罗,忙前忙后准备好一桌粗茶淡饭来款待。纵满腹怨言,嘴上只不说。
那时上县城须坐渡船过河。有一回我随父母进城,过河后上北门口没几步,就到了江湖郎中的门店前。门口铺排一大门板,各样干制药材用小小布袋耐烦装好,上置硬纸牌,以墨笔小楷详细标注上各味药名:柴胡、当归、田七、生地、甘草、玉竹、金银花、百日菊、接骨草、山乌龟、何首乌、十大功劳、七叶一枝花等等。周遭空气里,充斥一股耐闻的药草味。
我对药草不感兴趣,且连某些中药材名字还认不全,对其效用更丝毫无感,只盯着一截亮黄有毛的东西觉得稀罕,听舅舅说是虎爪。我认真看了看,不敢摸,比起圈成一盘的干制银环蛇、竹签子串好的蜈蚣,更来得惊奇和打眼。老虎没有亲见,在我的记忆里,那截附着黄毛的东西,像却又绝对不是猪蹄。虎骨泡酒可治风湿,有风湿老寒腿毛病的,便上前讨问虎骨的妙用。也有些帮闲,喜欢有事无事在药摊前扎堆,听江湖郎中信口开河,效果如何如何包治百病。一口客家话天花乱坠,也能似懂非懂一些,多半也就在半哄半骗里成就一笔笔生意。
我年轻的父亲耳根子软,喜欢意气用事,也许就被天花乱坠的客家话所迷惑,不然怎会平白无故,多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天下姓刘的多得很。
到青龙洞采药,多半出自父亲的主意。先预备齐火把手电,一行四人,我和父亲,光老头带着他的徒弟,吃过早饭动身。顺着山间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山中无杂草,认识全是宝。徒弟眼尖,沿途不时卖弄指着说,这是天门冬,那是益母草,这个金银花,那个马兰头。初涉人世,我自然什么都不认得。金樱子随处可见,不稀罕,俗称灯笼果,父亲喜欢拿来泡酒。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多时即到青龙洞口。
只见那洞有上下层之分,下层为废弃的煤窑,出鸡窝煤,产量并不高,不知何时关掉了,剩下满山坡的遗弃废渣。上层为水洞,冒出一口颇大的泉水,挟着一股凉气。人刚到洞口边,即刻惊出一大群蝙蝠。布满青苔的岩隙边,又发现一蔸鸭脚板(据称专治五步蛇毒),附近还有虎耳草、半边莲、青翠欲滴的兰花。水底又有岩蚌,等人影子一晃,飞快钻进岩缝里去了。
溪水冰凉刺骨,一众涉溪过涧,方进入洞中大千世界。真是一处世外桃源,穹窿顶,倒垂下长短不一的石乳石笋,低矮处多遭人敲掉破坏。两侧石壁水滴淅淅沥沥,历亿万年积累,造就若干千奇百怪的石帷石幔,火把手电光下温润如玉。偌大空间容得下三五桌人开席,地上铺满一层细沙,罕有人至,倒落下厚厚一层蝙蝠屎。
进石壁缝中越深,空间越显逼仄。高一脚低一脚,小心翼翼摸着岩壁行走。时有硕大无比的老鼠,被光惊扰,吱地一声四下逃散。黑暗无边无尽,这种生灵忽然冒出来的声响动静,就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翻越一堵高及过人的石坎后,地面生就一方平滑的石板,拿火把仔细照,石板上印着一个远大于常人的脚印——据说是赤脚大仙的杰作。盘古开天地时,赤脚大仙应该还没鞋子穿,天生光脚,练就一双铁脚板。因为要追赶一头犀牛精当座骑,一直赶一直赶,直追到四川去,没有回头,所以洞没有底,找不到尽头。
青龙洞就这个大脚板印最为神奇,我而今还记得。
洞壁二面,又有好事之徒不甘寂寞,以白粉岩或木炭头为笔墨,留下“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游”等字样。或许更有雅兴者,即兴在黑暗里淡定题诗,看不分明。在黑暗里太久,方位不辨,时间也好似停止流动。我们不敢再往前走,担心火把手电用完,又怕黑暗中真遇到不可预测的什么灵异怪物,举手无措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家都也兴尽,遂打道回府。并无多少收获,近乎进山拾宝空手而归。
赤脚大仙是个传说,犀牛精自然更是个传说。青龙洞仿佛与邻村曾经遭镇压的某个知名大户又有牵连。据说闹神兵时,因为担心怕被神兵打劫,那大户将平日搜刮来的若干金银细软,分数个箱子,雇人趁夜肩挑背负藏进青龙洞去。又说某个长年,他负责挑细软,生得手脚麻利,悄悄在裤裆里昧下一坨马蹄金,后来得靠马蹄金换下了一支屋。
我最喜欢和有阅历的老人讲古,而今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一切传说皆神乎其神,我且半信半疑。谣言止于智者,我不是智者,我只是一个忠实的叙事者。鼻子朝下生,哪个不爱财。也确有人听信听实了这一谣言,想发一笔意外之财,摸进洞去探宝。至于有无宝不知道,即便恰好遇上那等好事,也不至于敲锣打鼓到处去宣扬。
还是有收获,不知谁起的头,预先准备好长竹棍、灯火、网兜,傍晚进洞去,天明复出,满载而归。不是岩蚌,不是可作肥料的蝙蝠屎,而是一只只肥大的山老鼠,通体褐黄,形如黄鼠狼,大者三五斤。褪毛去皮后,切成小块,佐辣椒八角生姜做干锅,肉味细嫩得很,胜过飞斑走兔。老鼠原是瘟疫的元凶,一时倒走上人的餐桌,天下还有什么能满足人的贪腹口欲?
某年夏天,一个赌棍欠下不少债务,大概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怕祸延家人,内心暗暗作过多少斗争,终于立下心意,携带一壶酒,一瓶农药,于某日不辞而别,不声不响摸到青龙洞深处。他走前很淡定,一支接一支慢慢把一包烟抽完,一口接一口慢慢呡尽最后一滴酒,最后一仰脖,把整瓶毒药空进喉咙完事。
不知多少时日后,有那么三五人,因为十分想念山老鼠的美味,熟门熟路摸到洞深处。灯暗,脚下更黑,哪一个背时鬼,不防脚下被倒毙的死鬼绊倒,拿灯一照,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其中也有个别胆大的,一定上前查看究竟,认得正是失踪多日的赌鬼。
家中亲属正为死鬼日急夜愁,一旦得了准信,纵然手头千难万难,少不得扯钱拉米,雇人抬出去草草掩埋了事。大热天,洞中气温低,尸首倒未十分损坏,只发现缺了一只耳朵,同时还少了一个脚趾头,想必是被老鼠吃掉了。
自此鲜有人再生兴趣造访青龙洞。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段旧事,有些为我所亲身经历,有些为我道听途说。一晃几十年过去,上青龙洞的山路,早被疯长的草木所湮灭。
时光总是不知不觉流逝,北门口已变冷街多年。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光头,一脸疤痕,单腿独立耍猴拳等等,我记忆里尚依稀存些片段。老娘去年不幸中了风,父母一日日老去。
蒋献辉,土家族,张家界市作协会员,先后在《人民公安报》《湖南日报》《作家报》《张家界日报》及红网等平台发表散文、小说若干,曾有作品在《湖南日报》获奖。
来源:红网
作者:蒋献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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