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遇易居白
文/唐任远
长沙的九月,像被时光拉长的八月,虽已立秋,仍延续着盛夏的炽热,最高气温始终在三十六度以上徘徊。在“秋老虎”迟迟不肯离去的寻常午后,我与胡根成等好友,同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邹庆国相约来到书法创作室。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洒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宣纸特有的香气,沉静悠远。就在这氤氲的墨香中,我们有幸见到了易居白。
前几日,邹庆国让易居白为画家李宗平送给他的私人藏品《弘一法师》画作题写跋文。随后,邹庆国又嘱托我把这幅私人藏品转赠给正在筹备的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湖南分会蒙赋裕书画院。
蒙赋裕书画院筹备委员会主任赵金保收到邹庆国送来的这幅私人藏品后,大为赞赏,谈到了“三个体现”。其一,体现了蒙湘一家亲;其二,体现了蒙赋裕书画院的实力;其三,体现了蒙赋裕书画院的凝聚力。次日,赵金保就把作品送去装裱。
未曾想,今天在书法创作室竟遇见了易居白,倒也是颇有缘分。
九四叟易居白(中)为画家李宗平送给邹庆国的私人藏品《弘一法师》画作题写跋文。(左一为邹庆国,右一为黄国斌)
易居白本名易声闻,1932 年 2 月出生,如今已年届九十四岁高龄,是著名的书法家、诗人兼民间艺人。有人评价他:“近二十年来,易居白先生的书法作品如一股清泉,横空出世,独树一帜,被国内外广泛收藏,备受业内和业外人士推崇,声名远扬。”也有人评价他是大隐于市的国宝级书法家。还有人评价他是“湖南书法界百年奇才”。他为人谦逊、品德高尚、淡泊世事、乐观豁达、与世无争,这些品性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易居白是他的笔名。上世纪70年代前后,因无居所,他暂住在弟弟处,便取了“易居白”这个笔名。这令我想起唐代顾况初见白居易时,曾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相戏,待读到“野火烧不尽”之句,又叹“道得此语,居即易矣”——两则故事皆与居所相关。就易居白的才气、当下名气与参军履历而言,他本可享“离休”之待,亦当“居即易矣”,然却依旧是“居白”之态。其弟一家始终照料他的起居出行,着实难能可贵。
他静立于书案前,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内里搭配着汗背心,满头银发却精神抖擞。于满街休闲与潮流装束之中,这身打扮仿若从旧时光中穿越而来,格外引人注目。然而奇妙的是,这身与时代脱节的装束穿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风骨与洒脱,仿佛那蓝色中山装之下,藏匿着一段未曾随波逐流的岁月。
易居白饱读诗书,学识渊博,但一生坎坷。幼年于私塾启蒙,九岁习画,十二岁学诗,尤其在古诗词等国学经典领域造诣颇深。青年时期(1949年8月)毅然投笔从戎,北至鸭绿江畔,南达海南岛边,五年军旅生涯,锤炼出铮铮铁骨与钢铁意志。先后辗转四所高校求学,其中就读于长沙艺术学校美术专业(今湖南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前身)。上世纪70年代前后的特殊时期,因访友之故,阴差阳错引发一场误会,自此他历经磨难,艰难度日。直至上世纪80年代,他只能依靠刻章、写字、画像、修锁、补锅底、配钥匙、卖冰棒等来维持生计。至今,他可谓是“三无”人员,无单位、无工作、无自己的小家庭,孑然一身,与弟弟一家居住在一起。大家开玩笑说他是“90后的未婚青年”。
内心丰盈者,独行亦出众。虽生活多艰,然易居白风骨凛然,将岁月酿成诗行。湖南省新闻出版局人事处原处长黄国斌告诉我,其有三爱:钓鱼、写诗、书法。年逾八旬,仍能寒江独钓,目不眩而手自稳,亲自穿线。一竿在手,便与天
地共守晨昏。于自然怀抱中,汲取草木之灵韵,参悟天地之禅意,并写出“把钓莲池碧水中,管她西北东南风,全神贯注浮标上,天地虚无我亦空”的禅诗。夜深人静时,邀半窗明月,推敲诗句,自得其乐。写出“矢志如磐石,怀情若赤金。纵然天地老,无卖我春心”等数百篇言志抒怀、格物致理的诗篇。
九四叟易居白(右三)双管齐书《家和业兴》书法作品。
就书法来说,他的印章总是随身携带,时刻处于书写状态。走在街道、坐在公交车上,都关注各种广告语,遇到错字,会较真地和同行者说起。书友赵万冬和我说,在他家吃饭,易居白总是第一个放下碗筷,旋即沉浸于书法研习。此间可见,其对书道之痴,已入骨髓,融于生命。其对书法的追求,也正如创作的诗作《登峰造极观日出》所说,“得日欲争先,须临云海巅。攀登何惧苦,一步一层天。”
面对易居白这身蓝布中山装,我忽然想起曾读过他的一副自撰联:“投名非蜀犬,尽瘁不吴牛”。此时,才恍然悟得其中深意——不似蜀犬吠日般盲目趋附,不为虚名所累;不学吴牛喘月般畏惧艰难,甘为理想耕耘。这十个字,分明就是他精神世界的注脚。
我们围着工作室偌大的书案,邹庆国提议,请易居白和他合书一幅作品。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易居白手中的那两支笔所吸引。只见易居白如金庸小说笔下的老顽童周伯通,会互搏术。易居白两只手,各执一管,高悬笔端,竟能同时落墨,左右两手同时书写不同的内容。我以为,这已非单纯的技巧,更似一场内在生命的具象化演绎,一种精神圆融的物态诠释。
观他运笔,我忽然想到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韧性,才能在命运的颠沛中依然保持着这般从容?那一提一按,分明勾勒出人生轨迹的跌宕;那一疾一徐,恰似岁月于指缝间悄然滑落。笔锋在宣纸上游走,时而如犁铧破土,迟重且饱满,令人忆起他刻章时,刀锋于石面上镌刻的岁月年轮;时而又如轻风拂柳,迅疾且飘逸,那是他始终未曾泯灭的诗心在跃动。墨色在他腕下,仿佛有了呼吸与心跳,浓处如千年古潭般深邃,那是岁月沉淀的厚重;淡处似远山如烟般缥缈,那是往事如烟的释然。
九四叟易居白双管齐书“福”字。
大家屏住呼吸,被94岁的易居白左右开弓,双管齐下的场景所震撼,榜书“禅”字跃然纸上。这双管笔下的线条,一粗一细,一静一动,不再是单纯的技法炫耀,而是一位94岁长者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左手书的“衣”旁,厚实且苍劲,如山岳般沉淀着历经沧桑的沉稳,似古树般扎根着看透世事的从容。右手书就的“单”字,笔法灵动,透着精神世界的自由超然。笔触中的飞白与枯笔,已不仅是墨法的展现,更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宛如古树的年轮,苍劲而高贵。这双笔交融,恰是“定慧等持”的修行境界,亦是“身心虽老,精神不堕”的生命礼赞。
然后,易居白又题下“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十四个字边款题跋。这十四个字,一个字不到4厘米,虽出自一位94岁老人之手,却有千钧之力。其行笔从容,点画淡然。细品其笔墨,已完全褪去火气与匠气,进入了返璞归真、随心所欲的境界。其精神能量,丝毫不亚于中央那个磅礴的“禅”字。这是历经近一个世纪风雨的智者,回首一生时,最慈悲、最通透的总结。
邹庆国在“禅”字之下,以灵动的笔法,轻巧地绘就一个小和尚。小和尚那好奇、懵懂又安然的神态,栩栩如生,禅意盎然。象征着每个人心中那份不随岁月消逝的“初心”,也象征着易居白虽至耄耋之年,仍保有的赤子之心。九四叟之笔,绘就生命的厚度;小和尚之像,守护生命的纯真。仿佛在诉说:修行一世,所求的“半称心”,或许便是这份阅尽千帆后,依然如少年般的清澈与安然。
这幅作品乃易居白与邹庆国携手共创,它超越了传统书画合作的界限。易居白九十年艺术生涯的璀璨结晶——“生命证言”,与邹庆国的“精神镜像”交相辉映,共同勾勒出了一幅艺术与哲思交融的完美画卷。它不仅在视觉上给人以美的享受,更在心灵上给予观者以抚慰——它让我们看到,知行与艺术合一时,能抵达的那种从容、博大而温暖的境界。
“禅”字代表修行的方法与境界,是“慧”。题跋诗句代表修行后获得的人生智慧,是“智”。九四叟,代表修行所抵达的生命长度与厚度,是“行”。邹庆国的小和尚佛造像代表修行路上永不褪色的纯净本心,是“心”。九四叟易居白的苍劲笔触与邹庆国所绘的灵动小和尚形象,相得益彰,为作品注入了更深层次的意蕴,升华为一幅关于如何老去、如何生活的“生命修行图”
九四叟易居白(中)与邹庆国(右一)携手共创书法作品。(左一为唐任远)
紧接着,易居白又为大家书写了“福”“家和业兴”等书法作品。墨迹淋漓,引来阵阵的喝彩。大家啧啧称赞,把字写好不易,94岁高龄能写软笔书法更不易,94岁高龄还能双管齐书,更是一绝。
我,在这喧嚣的间隙中,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宁静。我的目光,我的心灵,仿佛只为了守候那属于我的二字。易居白转向我,目光温和而澄澈,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才能拥有的通透。我又看了一眼他脱下放在旁边椅上,与我们的着装对比,显得格外跳跃的蓝色中山装,说道,想求“抱朴”二字。
他并未多言,只略一沉吟,将案台毛毡上浸润的墨迹,用废弃的宣纸,轻轻拭去。然后,铺上一张四整尺宣纸,拿起一支榜书斗笔,蘸上墨汁,笔锋徐行,笔下的气象与方才双管齐书却全然不同了。双管齐书的笔意中,总还透着一丝可供品味的“艺”与“巧”,而此刻,这支斗笔的舞动,骤然变得质朴无华,宛如质朴的农人,在土地上留下最本真的足迹。
“抱朴”,两个榜书大字,便这般从笔端生长出来。其笔力千钧,力透纸背,线条如万岁枯藤,飞白自然生动,充满了金石味和雕塑感;在笔法上,方圆兼用。如“抱”字提手旁的方折与末笔的圆转,形成对比,在雄强中透出灵活;在结体上,颇具匠心。如“抱”字整体欹侧,仿佛一人躬身环抱,“朴”字则相对端正,稳如磐石。这一动一静,一奇一正,构成了戏剧性的视觉张力;在内部空间处理上,“抱”字提手旁与“朴”字木旁均留出空白,与笔画密集处形成反差,计白当黑,意境深远。在章法与布局上,采用少字榜书经典的纵向构图,“抱”字居上,“朴”字居下,气息贯通。落款小字分列左侧,与主体大字形成大小、疏密、动静之对比,既填补了空白,又平衡了画面,浑然一体。
易居白将古法融会贯通,形成厚重、拙朴、率真的独特风格,笔墨可见先秦金石的浑圆朴茂,也可见汉魏碑刻的拙趣。整幅作品在形式上,与“见素抱朴”的哲学内涵完美契合,可以说是一幅功力与性情兼备、形式与内容相融的佳作。它在雄强的笔力与巧拙的结体中,表达了易居白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审美个性。
九四叟易居白(中)书写《抱朴》榜书作品。(右一邹庆国,左一唐任远)
写完,他轻轻搁下笔,右手探入那件蓝色中山装的左侧内袋,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用素绢仔细包裹的小包。他缓缓解开绢布,动作缓慢,仿佛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一方暗红色的寿山石印章显露出来,印纽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那是岁月与生计共同打磨出的光泽。这情景让我忽然想起一友人说过,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就是靠着这样一方印章,为人写字维持生计,但从不计较润笔费的多少。他小心地蘸了朱砂印泥,在“抱朴”二字左下端端正正地钤下印记。那方小小的印章,像是一个古老的承诺,为这幅字完成了最后的点睛。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隐去了。我忽然明白,那两支笔的挥洒、水畔的守候、灯下的推敲,还有这身蓝布衫,不正是“投名非蜀犬,尽瘁不吴牛”的写照?那些参军的岁月、求学的辗转、生活的磨难、刻章谋生的经历,非但没有摧毁他,反而都化作了笔下的筋骨与气象。这“抱朴”二字,不是避世的逃遁,而是历经千帆后,对生命本真的回归与坚守。
易居白将作品递给我时,脸上仍是那抹淡然的微笑。我双手接过,感觉接过的不是一张薄纸,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这张纸上,有他青年时的热血,有他中年时的坚韧,有他晚年时的通透。我仿佛听见笔墨在无声诉说:不必效仿染坊的五彩丝线,虽光彩夺目,却少了布帛本真的温暖与厚重。守住那未经染色的素朴,便是守住了生命最根本的“精气神”。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张题写着“抱朴”的宣纸卷起,好似藏起了一团温热的火种。走出工作室,街市依旧人声鼎沸,“秋老虎”的燥热已悄然消散。然而,我却觉得,怀里揣着那一方留有墨痕的纸张,宛如揣着一块来自深山的磐石。任凭外界风雨喧嚣,我内心自有一份沉静、安宁与坚定。那不仅是易居白为我题写的字,更是他一大半生的坎坷与坚守,凭借那身蓝衫与旧印,还有他垂钓时的耐心、写诗时的执着,为我印证的一条可在人间行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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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唐任远
编辑:史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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