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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陈启文:故乡的眼睛

来源:红网 作者:陈启文 编辑:施文 2025-11-21 17: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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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底摄影花湖3.jpg

迷底/摄

故乡的眼睛(节选)

文/陈启文

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下意识地,我总觉得有一双波光闪烁的眼睛瞄着我。

那是故乡的眼睛,黄盖湖,我的母亲湖。每一次看见她,那万顷碧波仿佛顷刻间涌现,往这里一走,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忽然攫住我。在我尚未走出这一方水土的少年时代,这是我见过的最辽阔的水域,一个坦荡的大湖,为我打开了一个生命空间,又让我莫名敬畏和惆怅。我时常站在岸边深深地望着她,感觉那澄明的大湖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天地间的一切。从小到大,对这个大湖我一直充满了无端的猜想,猜测她久远而神秘的前世。而在一场宿命的战争打响之前,这是一个天生低调的湖泊,一直隐藏在长江和赤壁背后的地平线下,她的存在如同历史的空白,天空一片空旷,唯有静水深流。

这一方水土,在黄盖走后又历经了一千八百年的风流水转,水是最宽容和自由的存在,一直在江山与江湖之间荡气回肠地流淌。相传,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黄盖湖发生了一次大地震,黄盖府连同陆地顷刻间下沉,长江和洞庭湖水呼啸而来,一个大湖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泽。但据考证,黄盖湖流域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大地震,这传说中的地震就是纯粹的传说了。还有更神秘的传说,在黄盖府沉没多年后,在黄盖湖最清澈的时节,那湖水中会映现出一座清晰的城池。但从黄盖湖的演变史看,这个天然湖泊和洞庭湖一样,在江湖关系的长期演变中一直在逐渐淤积萎缩,至二十世纪中叶,全流域面积已萎缩至一千五百余平方公里,水域总面积只有三百多平方公里,人道是“八百里洞庭,三百里黄盖”。此后,随着人类对黄盖湖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大规模围垦,黄盖湖几乎陷入了被吞噬的命运,在短短的半个多世纪里,水域面积就缩小至仅余七十多平方公里。一个越来越逼仄的湖泊,让人们开始惊呼,若再不放过黄盖湖,这个古老的湖泊将从地球上消失。

谁都知道,赤壁之战绝对不是一场孤立的赤壁之战,黄盖湖也绝非一个孤独的黄盖湖。黄盖湖西倚洞庭,北枕长江,这一带的长江是流经湖南的最后一段,约占长江干流湖南段岸线的四分之一。人是与江湖相依为命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是摆在第一位的生命之源。这个母亲湖不仅养育着上百万黄盖湖儿女,还被称为长江之肾,在调蓄长江洪水、维护生态平衡、保护生物多样性方面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随着人类大面积的围垦,这个长江之肾患上了越来越严重的肾结石,甚至出现了多种功能衰竭。偌大的一个黄盖湖,水浅处已淹不过脚背,从前的一口大水盆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浅浅的菜碟,水多了则泛滥成灾,水少了又会出现季节性干旱、断流式缺水,黄盖湖的老乡们守在一个水窝子里竟然没水喝——这水要么喝不到,要么不能喝。这一切,那位黄大将军正在黄盖寺里干瞪着一双眼无奈地看着呢。

看看吧,黄盖寺原本建在一座伸入湖水的矶头上,那里眼睁睁地变成了一片干滩。

看看吧,当年擂鼓台四周还是沧海横流的大泽,而今沧海早已变成桑田。

若是黄盖再想率东吴水师从长江潜入黄盖湖,那江湖之间早已没有水路相通,那江山之间再也没有河流载舟行船,枯水期江水进不来,涨水时湖水蓄不住,就算他率东吴水师进来了,也休想出得去……

一个风流水转的自然湖泊,一旦被围堵和拦截,一湖活水就变成了一潭死水。当江湖之间的水路被堵死了,人类又哪来的出路和活路?这是迟到的追问,也是人类在生存与生态博弈中的一种自然觉悟。二十世纪末,人类终于退出了对黄盖湖的进一步围垦。若能就此住手,这大面积萎缩的黄盖湖,依然是湖南省仅次于洞庭湖的第二大天然湖泊,也是湖南省第二大越冬候鸟栖息地。然而,黄盖湖刚刚摆脱了被吞噬的命运,随后又陷入了另一种命运,那水域又被养殖围栏、围网和矮围分割得七零八落,连一条条小湖汊里也布满了迷魂阵。那越来越稠密的渔网,如同天罗地网,将大鱼小虾一网打尽。而大面积养殖污染,又让湖水一天天变浑、变黑,最终变成一潭死水,湖里的野生鱼类越来越少,连养殖的鱼虾也时常大面积死亡。当越冬的候鸟万里迢迢飞来,俯瞰这如迷魂阵一般的湖泊,却只能在空中往复盘旋,这些疲惫的生命已经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一旦降落就是自投罗网,那迷魂阵上留下了它们拼死挣扎的血迹,还有在风中凌乱的羽毛——每年不知有多少候鸟被迷魂阵和网具缠绕致死,有的甚至被直接捕杀和毒杀。如此经年累月,这湖里已没有一滴水是干净的,每一滴都散发出浑浊而血腥的味道。

黄盖湖,我亲爱的母亲湖,自远离故乡之后,我从未忘怀去黄盖湖的路,这是我童年和少年岁月早已走熟了一条路。这个母亲湖一度成为我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却又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地方。每一次重返故乡,我都要从这湖边走过,风一吹,远远就能闻得到湖水散发出来的臭味和四处弥漫的死亡气息,我只能掩鼻匆匆而过,但那刺鼻的气味还是一阵一阵吹来。我再也不敢正视她,她曾是我故乡最明亮的眼睛,却已变得老眼昏花,浑浑噩噩,她已经看不清自己了,眼看就要失明了。这浑浊的湖水,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滴眼泪。而多少年来,在这湖水里我再也看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黄盖湖不只是湖南的黄盖湖,当人间划分出清晰的边界,一个天然湖泊也就成了跨界的湖泊。她是湘鄂两省间的天然界湖,由湖南省临湘市与湖北省赤壁市共管,临湘坐拥三分之二的水域,赤壁坐拥三分之一的水域。在传说中的黄盖府一带,现在有两个黄盖镇,一个是湖南这边的黄盖镇,为由北入湘第一镇,扼湘北之门户;一个是湖北那边的黄盖镇,守湖北之要津。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无论湖南湖北,都是黄盖湖儿女,无论门户要津,最要紧的是如何守护这个共同的母亲湖和生命之源。

(原载于《山花》2024年第3期)

陈启文,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广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一级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中国饭碗》《血脉》等3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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