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之一 117 x123 cm,宣纸彩墨,2025年
文丨李婷婷
山、湖、树、风、月……背景是江南故园的氤氲水汽。对于刘云,是生命摇篮,也是艺术母题。
从刘云先生近两年的新作来看,更是一整套安顿身心的生命语法。
当农耕文明逐渐成为记忆,人们普遍陷入一种“集体乡愁”与“精神失根”的现代性焦虑时,刘云的画作不再只是一首牧歌,更像一帖温和的“药引”。它唤醒的不仅是深情,更是一场无声而深远的疗愈。
山与湖:温软的承托,与内心的止观之镜
画前站定,恍惚间失脚跌了进去。那里空气湿润,草木清凉,深吸一口,嘴里沁甜久久不散。再往前走,是水墨泼成的山脉,日升月沉,照着四时轮转的家家户户。
刘云笔下的山,从未试图以险峻奇崛令人望而生畏,更非大漠荒原的一马平川让人心无所依。线条勾勒的,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丘。
绵延起伏的山丘亲切可触,像摇篮,也像温床,充满人情味。这里的山离不开水、庄稼和田垄。即使画面中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动物,光影深处,人语依然隐隐闪现,炊烟依然袅袅升起。
大地母亲温软的臂弯,构筑成一个视觉上的“安全基地”。在发展心理学中,一个稳定、可及的“安全基地”,是个体探索世界、并能在受挫时获得安抚的前提。刘云画中的山,便提供了这样一种全然的承托、护持与接纳。
这并非对现实的简单复刻,而是对“内在父母”的艺术构建。让那份被现代生活无限放大的孤独与不安,在此被悄然托住、融化。他将埋葬着父亲的故土,升华为一种永恒的精神庇护,让我们的每一次凝视,仿佛回归生命最初的摇篮。
八百里洞庭的浩渺,在他笔下收摄为《月魂》《红菱船》《静静的湖湾》。月光照着水面,湖水轻拍两岸,清冷,洁净,充满日常的神性。
童年独卧小舟,沐浴月光。万籁俱寂,世界只剩下呼吸与存在。将心神锚定于此刻,剥离过去与未来的缠敷。极致的静里,又隐藏着某种神秘的萌动,敏锐到可以听见水溜过小石子的声音。
成年后,他在画室中闭目追忆,将“那面湖水的一切”牵引至笔端。面对记忆中的山水,一次一次进入冥思,进入某种不可言的状态。他努力去揭示这个世界,一个现实又不能再见到的世界。着力而不用力,如空中鸟迹,水中月痕。
对于观者,那片旖旎而沉静的波光,更像一面映照内心的镜子,骤停奔涌思绪。我们得以在精神的湖湾中泊岸,与真实的内在相遇,哪怕只是片刻,恢复内在的秩序与清澈。
树与风:蓬勃的生命能量,与释然的流动
你能看见风吗?那让万叶齐飞、水面生波、云雾流淌的无形之力,正是刘云精妙笔触下的心理势能。
但在他早期的油画里,树是更加抽象的、符号化的。抽象油画强调主观表达、形式创新与情感宣泄,正符合青年期的个体对独特性和自我认同的追求,也暗含着画家早年通过简化形式来强化个人视角的途径,通过艺术解构世界,确立自我。同时,湖、月等元素常被视为潜意识的原型象征(荣格理论中的“阿尼玛”或“自性”),反映画家对内在世界的深度探索。
中年时期转向水墨画后,仔细去看,他的画面里,极少再有孤独的、符号化树。从画家此时青翠茂盛的内心世界出发,它们总是成片地、蓬勃地生长,带着近乎野性的生命力。青绿山水作为传统水墨画的重要分支,强调秩序感、层次感与自然和谐,暗示画家进入中年后对文化传承、精神归属的追求,借助传统山水重构秩序,寻求超越与安宁。
卡尔·荣格认为,中年期的个体会从外部成就转向内在整合,追求“自性化”,通过回归传统或象征系统实现心理平衡。如果说早期抽象化可视为对现实的一种“升华”,以避免直接面对具象世界的冲突;后期则通过精细描绘自然细节,采用“理智化”机制,消化对复杂世界的焦虑。细节繁茂的树林,更象征对生命复杂性的接纳,以及内在整合期对静谧、深邃意境的向往。
画的是树,看见的却是风。在艺术疗愈中,我们常常借助象征来表达难以言状的情感。那一阵摸不着的风,正是这内在能量的可视化。一片一片叶子正欲离开枝头,簌簌起飞,像要从画纸上飞出来,也缓缓带离心中那些盘踞已久、亟待释放的部分。像洞庭湖鱼汛时节的鱼群,摇曳有序地向远方行进,力量深沉。
像风中树叶一样,顺应生命的流动,而非固执地紧抓。这是刘云先生“减轻重量”的精神追求。顺应自然的律动,优雅地告别,轻盈地前行。这并非放弃,而是一种深刻的释然,是允许生命如其所是地流动。
光与境:有气口的心理空间,与内在的桃花源
穿透和跨越,是光的基本性质。光的脚步走过任何地方,却不被改变亮度和方向,保持原本的洁净。这种融汇的纯洁性,同样体现在刘云的创作中。
“空白”是他对光的一种巧妙处理,它们让画面在起承转合之间,充满神秘感、呼吸感和通透的层次感。
一个被物象填满的画面,如同被日程塞满的人生,令人窒息。而刘云画中那些通透、流动的“空白”,是呼吸,是气口,更是不可或缺的心理空间。光,由此穿过。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林间闪着的毛雨,穿透雾霭的光束,在心理视角下,正是“天地不全”的宇宙法则里,“自行圆满”的完美象征。如同在生活的重压下开辟出的喘息之机,那穿越空白的光,直接引向某种洞察与顿悟。它告诉我们,即便在生命的幽谷之中,也总有穿透黑暗的可能:生命永远留有余地,存在永远蕴含转机。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1600年前,陶渊明为我们造了一个梦。这是东方艺术表现里一种极致的“造境”。如何“造境”,也是东方艺术家一直追求的境界。
即使是早年的油画,刘云也一直带有强烈的东方意识。他的中国画与油画一脉相承,气韵相连。
包容的山、静穆的湖、流动的风、希望的光——共同汇聚成他所“造”之境。仿佛山不再是山,树不再是树,月亮也不再是月亮。它们都是这位湖畔诗人恣意挥就的诗,不分彼此,又互相转化,迷蒙交叠,又保持着各自的晶莹剔透。
跳脱出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景物有了自由的灵性。它们的漂亮,既是邻家的,又是超脱的,既依附于现实,又游弋于梦境。他用线条的砖瓦、颜色的沙砾,建造了这个“理想国”,一个不受时空拘泥、独自生长在远方的“桃花源”。
更是他应对世事变迁、时移世易所构建的,内在桃花源。
这个过程,赋予了艺术家极高的“自我效能感”。外部世界或许无常且不可控,但在画纸上,他是绝对的主宰,能重建秩序,安放灵魂。更为观者带来一种深刻的启示:我们或许无法改变所有外部现实,但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去主动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拿回生命的主动权,并学会与变化共存,在无常中建立恒常的内心结构。
结语
刘云先生说,在即将迈入人生七十之际,他想完成另一次“转向”:重新回到年轻时的极简图示。
早期抽象画的“留白”,与中期密集茂盛的细节形成对比:前者邀请观众参与意义建构,后者通过繁茂笔触引导沉浸式体验。这种变化可能对应画家从“表达自我”到“构建心灵栖息地”的需求转变。
而此刻,他想完成一场从“出走”到“回归”再到“整合”的循环。回到简单图示,不是回到一个物理原点,而是历经生命的旖旎与繁华,完成一次所有图示与意象的整合,回归到内心的完整与安定。
就像他过去、此刻、未来一直在构建的方式。那里山水有灵且美,万物静默如谜。它们让人在这唯物的世界里,获得意义、寄托与无限逼真的存在感。
来源:红网
作者:李婷婷
编辑:史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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