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
文/刘凯希
老屋很老,老得我搞不清楚她的生庚年月,只知道从我懂事开始,就住在老屋里。
那时,乡里房子都长一个模样,中间是“正屋”,两头是“横屋”,旁边是“杂屋”。“正屋”又分堂屋和正房,堂屋是家里做大事、祭祖神的地方;正房则是主人的房间。“横屋”前后两间,前面的做厨房,也称“炉子屋”;后面的一般给长辈住。“杂屋”通常靠墙而建,用来喂养牲畜、放置农具。房子多少依家庭情况而定,有“四方三间两头出横屋”的,算是有实力户头。
老屋完全不一样。四间瓦房朝南向,呈“田”字形分布,前面两间大一点,一间是堂屋,一间哥哥嫂嫂住,后面两间就其他人住。西边的垛墙上,搭了个长长的“披檐子”,茅草盖的,有三间,依次是厨屋和两间杂屋。因为姊妹多,有段时间,我就住在中间这个杂屋里。老屋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高得出奇,虽然也是土砖砌的,但比一般房子至少高出一倍。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建、为什么要建这么高,我至今尚不明白。
老屋前面有条几米宽的大路,两边建满房子,呈巷子状,因为住这里的刘姓多,所以叫“刘家巷子”,老屋就建在巷子西口。这里曾经很繁华,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战乱时,曾有部队在这里“过兵”,留下过很多惊险的故事。母亲告诉我,一次逃难途中,父亲为了个“水烟壶”,竟然命都不要,跃过一条上十米宽的小河,差点被抓了去当“壮丁”。
路边的小坪里,几棵白杨树高高耸立,日夜守护在这里。西北边高墈上,长着好多树,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像一扇绿色的城墙,为老屋遮风挡雨。正北边有棵粗大的桑葚树,比老屋还高,枝繁叶茂的,搞不清好多年岁了。
夏天,老屋周边的树林就成了孩童们的乐园。那里有一棵柳树和一棵腊树,并排长着,上面爬满葡萄藤。蝉儿在树上鸣叫,孩童们就悄悄站在树下,不停地张望,“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或许就是这种意境。还有一种虫子,喜欢“钉”在柳树上,圆圆的外壳,很漂亮,里面藏掖着翅膀,但叫不出名字了。捉住了,用棉线缠住一条腿,放飞开去,便“嗡嗡”地叫,玩起来很带劲。树干弯弯曲曲,很粗壮,爬上去不难。即使捉不到虫儿,摘几颗葡萄尝尝,也很惬意。桑葚熟了的时候,大伙就围着树下捡,也有用竹篙打的,闹腾半天,总算弄了点,随便洗洗丢到口里,味道杠杠的。
老屋东边是隔壁邻居,中间有个小巷道,其实就共用的屋檐沟,这里没有太阳,南北通透,是天然的“空调房”。大人们有空都到这里歇息,垫上草帽,靠墙而坐,或者光着膀子,倒地而卧,凉风习习,很快就会打起呼噜。
孩子们定会来凑热闹,相约“打纸板”。纸板有“三角板”、也有“四角板”,大都用废旧的课本纸、作业本纸折叠而成,用牛皮纸或杂志封面折的很少,但质量高,是绝对的“纸板王”,一般舍不得出手。开始前,先通过“锤子剪刀布”决定先后,一下不行来两下,谁赢谁先打。大伙将各自的纸板压放地面,全神贯注地盯着;打板的则看准目标,屏住呼吸,把手臂举得老高,“啪”地一声,将自己的纸板打到地上,被掀翻的纸板即可收入囊中。“打纸板”有很多门道。纸张越厚,纸板越大,就越稳定。压放时,得把纸板边沿折捏折捏,再找个有利的地形压下,尽量不留缝隙。想掀翻别人的纸板,也得找准位置“下手”,用力要均匀,落地要平稳。掌握了这些诀窍,基本就能稳操胜券,“连本带利”赢回好多纸板。紧张而刺激的游戏,让孩子们不时欢呼雀跃,直把酣睡的大人们吵醒。
夏天的夜晚很美丽,星空璀璨,虫鸣蛙叫,微风带着余温,却又不失清凉。吃过晚饭,把凉床搬到白杨树下,用水冲洗冲洗,再泡杯热茶,带上粽叶扇,便开始乘凉。人多了,睡椅、木椅、板凳也得用上。最抢手的当然是凉床,躺在上面,一边摇着扇,一边望着深蓝的夜幕,数着满天的星斗,立刻会有一种神秘而朦胧的美感,所有的烦恼消散无踪。冷不防一阵刺痛,必然是蚊子“作孽”。蚊子很贪婪,没吃饱绝不罢休。用手使劲一拍,圆滚滚的蚊子被血液粘在手心,直接毙命。但蚊子送你的大“红包”却不好受,奇痒无比,清凉油、花露水才是止痒的“神器”。
稻田里、草丛中,萤火虫漫天飞舞,忽闪着点点绿光,像是夜空落下的流星。孩童们按捺不住冲动,叫喊着,追逐着,跳跃着,用扇儿轻轻将它拍打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玻璃瓶里,宛如一个小灯笼。带上“星星”回家,梦都是甜的。
寒冬腊月,孩童们最喜欢“挤油渣”。这是一种取暖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一人靠在墙角当“油渣”,其他人并排站立,背靠墙根,利用肩膀往里挤,试图把“油渣”挤干。谁被挤“出局”了,谁就返回队尾继续挤。“一二三”“一二三”,大伙吆喝着,齐心协力,浑身是劲。里面的被挤得哇哇大叫,外面的却全然不顾,乐呵着挤得更狠。几轮下来,大伙都气喘吁吁,全身直冒热气。
有时也捉迷藏。为了不被轻易捉住,大伙想尽了法子。门角,灶背,地窖,谷仓,甚至床底下,能藏的地方都藏;用箩筐罩,用稻草盖,用麻袋装,能用的办法都用。有年春节,伙计们来邀我捉迷藏,我正在兴奋地清点压岁钱,有十来张,都是“拖拉机”一元的,大伙羡慕我是“小土豪”。我得意地把新票子叠起收好,剩下一张皱巴的“烂票子”攥在手里,念想着去换成新的。哪知道游戏做完,“烂票子”却不见了。父亲板着面孔,一脸严肃地盘问我,我哭丧着回答,只丢了一张“烂票子”。父亲气不过,吼了一句“烂票子不是钱呀”,顺手给了我一记耳光。第二天,母亲扫地时发现,“烂票子”居然落在了床底下。
过年过节,处理好“人情南北”,家里多少要剩些“纸封子”,有红糖片糖,有雪枣红枣,还有“乔饼”“钱丁”,但母亲舍不得吃,统统藏到几个石灰坛里,没料到我们早就摸准了“情况”。嘴馋了,就开始打主意,乘人不备,蹑手蹑脚找到坛子,轻轻把盖子揭开,把纸封戳个小洞,再伸进手指去抠。抠的什么不要紧,反正都是好吃的,拿上一点,赶紧“撤退”。很快,鼓囊囊的纸封就成了一个空壳。母亲知道了,也不会讲重话,只是笑着嘲讽,“石灰坛里的东西被哪个小馋猫偷吃了”。
老屋终究老了。饱经风雨沧桑,老屋早已百孔千疮,破烂不堪。高高的垛墙明显有些掰裂,艰难地撑举着上面的屋顶。桑树伸展的虬枝随风摇曳,把屋顶扫得一片凌乱。大风大雨的天气,老屋基本没地方安身。母亲最担心房子倒塌,赶紧拿出香钱蜡烛,一把跪倒在地,一边打躬作揖,一边喃喃自语,祈求菩萨降风降雨、带走灾难。我们只管紧张“接漏”,哪里漏就哪里接,脸盆、脚盆,水桶、饭桶,炉锅、瓜瓢,用得着的全用上。还不够,就得想其他办法。瓦片脱落的地方,用竹篙轻轻一顶,或许能立竿见影。倘是漏在床顶,就得架几个木板,铺上一层塑料,再不停地清理,弄得不好,积水泼落到床上,床单棉被要晒上几天才干。
西北边的土墈也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消瘦”得不成样子,石头垒起的墙脚开始显露出来,随时都可能垮塌。多少次,父母想着去买几车大石头,用水泥砌个护坡,怎奈囊中羞涩,每一次计划都落空了。后来分田到户,队上的晒谷坪废了,我们就去撬了些“山砂板”,挖了些草皮,这样一层一层地筑上来,才算基本安稳了。
冬季是最难熬的。凛冽的北风“呼呼”作响,穿过木窗、钻过墙缝,吹得人一阵钻痛。一家人缩在屋子里,围着火炉,一个劲地往前靠,猛然闻到一股臭味,才知道是鞋子烧烂了。墙角里有个坐桶,里面塞满棉垫稻草之类,这是奶奶的专用“沙发”,我们一般不敢坐。晚饭的时候最温暖。把萝卜切成大块,倒到吊锅里,加点油盐,撒把“五爪辣”,再倒上一瓢水,挂到“梭炉钩”上,烧起稻草火,一下就把萝卜煮得稀烂。稻草火加“烂熟萝卜”,简直是“绝配”,身子暖了,肚子也饱了,舒服得不得了。
但很多时候是没有晚饭吃的。好在冬天黑得早,知道没什么想头,就早早钻到床上,把镜灯点燃,挂到帐钩上,开始饿着肚皮做功课。曾有一次,我不小心把镜灯碰倒,煤油淋到帐子上,立刻窜起一股火苗,大家手忙脚乱地泼水,才得以及时“止损”。帐子烧烂了,床上弄得一塌糊涂,从来不发脾气的母亲实在没忍住,把我臭骂了一顿。
慢慢的,我长大了,父亲也不在了,母亲担心我“讨”不到“堂客”,便和哥哥嫂嫂商量,决定分了“家产”,改造房子。几件破破旧旧的东西,分起来很容易,除了留出几根成份尚好的檩子给母亲做棺木,其它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老屋要拆了,大家都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担心,房子高了、年岁久了,爬上去很危险。母亲就把老屋改造“工程”交给了他,反复叮嘱要注意安全。姐夫是当地出名的泥工,做事稳当,母亲放得心。果然,房子拆得很顺利,一切都平安无事。
为了省钱,哥哥忍痛割爱,把前面的白杨和后面的桑树都砍了,用来刷板子、做檩木。姐夫很精明,盘算着帮我留下几堵墙就现,拆下来的门窗之类也全部用上。这样简简单单、顺顺畅畅,很快完成了老屋的改造。哥哥嫂嫂也在附近的菜园子里建起了自己的新房。
改造后的老屋,我们只住了十多年。因为工作变动,我后来很少回家,老屋就交给侄儿打理。本就“先天不足”的老屋,常年没人居住,“状态”一年不如一年,像个双腿打颤的老人,在风雨中飘摇着,随时可能一屁股坐到地上,令人心酸不已。每次回老家,我都忍不住要去看看。儿子琢磨着我的心思,偷偷拍下了一张老屋的照片。
如今,老屋没了,剩下一片杂草丛生、瓦砾遍地的荒土。老屋装满的那些欢声笑语、那些酸楚往事,也都随之化作了尘埃。老屋的照片却镶在一个精致的相框里,摆放在我的书桌案头,成为了我关于老屋唯一而永久的记忆。

刘凯希,小学教师出身,多年在省、市、县教育行政部门从事政策研究、文字综合和教育管理工作。曾发表多篇文学作品,出版多部专著。现供职于长沙市某机关。
来源:红网
作者:刘凯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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