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成炬

一一零工群体的逐光之路

文/黄袁蔚

凌晨四点的“劳工点”，昏黄的灯光下已聚集了不少拿着各类工具的身影。当城市还在沉睡，这些以天为单位出卖劳动力的零工们，已开始用布满老茧与伤口的手，叩响了生活之门。

街头谋生的生存图景

零工们聚集在这，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老或少。你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即将又要到哪儿去，可他们脸上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迷茫、一样的期待、一样的疲倦……连停留过的地方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狼藉一一瓜子皮、花生壳、抽到只剩海绵壳子上的烟头、垫着坐的报纸跟塑料袋……树上挂着的大喇叭也喊着一样的话：“不要随地吐痰、不要乱扔垃圾、不要随地大小便、不要打架斗殴……”但喊来的却不一定会是干净和秩序，更多时候是翻了倍的狼藉和混乱。

这些人就站在这些狼藉和混乱里，带着清晨的寒冷与希望，等着他们的“东家们”，从半截月亮开始，站到半截月亮结束。但并不是站在这儿，便有活给你干的，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站在那儿，看着黄昏的余晖挂在月亮上不停地往西边流浪着，然后慢慢被那半截月亮的光晕不停吞噬着，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被吞完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抹清冷的白色，暗暗地亮了起来。

此时正值深冬，清晨还是很冷的，大伙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裹紧，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地往手里哈一口热气或是跺一跺脚。却没有一个人去避风处站一站，因为那里看不到街面。所有人都抻着头瞪着眼 ，站在街边，目光在还未彻底亮起的街道上来回穿梭着。此时不远处，一辆金杯车驶来，还没等车停稳，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活啦！”乌泱泱的人群轰地一下便一窝蜂地涌了上去，你推我搡地簇拥着从车上下来的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一个娃娃脸见人太多，便果断地放弃了加入他们，一转身，灵活地跑向在驾驶室抽烟的司机，笑眯眯地递上一根烟：“叔，选我吧，叔，我干活可行了！保证不偷懒！叔，叔您抽烟，叔……”司机接过他手上的烟，瞅了一眼并没有抽，而是随手朝着驾驶室的台子上一丢，接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娃娃脸堆着一脸笑，手却略显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许久，娃娃脸听到了一句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上来吧 。”

一阵喧闹过后，金杯车载着几个“幸运⼉”逐渐走远，只留下一股呛人的尾气与照旧寒冷的风。那些没有被选上的人悻悻然地散开，依旧三三两两地或蹲或站在路边，用满带着期望却又浑浊的双眼，继续扫视着这寒冷街头的四面八方。

几片枯叶被风从枝头吹了下来，落在他们的头顶，有些人伸手扒拉了几下，树叶又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组成了一个笑脸的模样，而他们也只是苦笑了一下。

风雨路上的坎坷前行

滕四妹就是这头顶落叶中的一员，她回忆起自己刚出家门时的困窘。1999年冬，天色阴沉，寒风裹着蒙蒙细雨，还夹杂着盐粒子似的雪粒儿，盘旋着，将这个湘西偏远贫困的小村庄笼罩在一片泥泞之中，滕四妹吃完了那碗被她娘多放了猪油的面，又吃了几块蒸得有些软烂的南瓜，弯腰提起桌边那个洗得发白的大包，朝着门口走去。娘轻轻地扯了她一下，揭开自己那破旧的棉袄，从棉袄下同样破旧的单衣里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手帕 ，缓缓地打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一沓钱，塞到她手里——一百二十五块九毛，滕四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薄薄的，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旧钞票，有几张钱上都贴着“补丁”，就是用浆糊粘着白纸，沾在断裂的钱上。滕四妹没有去接，将钱推了回去，“娘啊，你自己留着，我这儿有钱。”娘紧张地扭头看了一眼门口，捏了捏滕四妹的手，不容分说地将这沓手帕包着的钱塞进了她棉袄的口袋里，小声说道：“ 妹崽啊，你收好，娘攒了很久的，你收好 。”滕四妹看着娘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眼睛突然湿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钱换到贴身的地方装了起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轻轻推开扯着她衣角的弟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她待了十多年的破旧的矮房子，背起行囊打开门走了出去。

没走多远，又猛地回头，看到她娘牵着小弟，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娘没有出声，只是用她那布满皴裂与冻疮的手不停地擦着眼角。小弟见她停下，挣开了娘的手，朝着她跑过来，拉住她背包松垮的带子“姐姐 ，姐姐 ，姐姐”不停地喊着，不停地喊着。小弟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在她的背上和怀里长大的。娘要忙地里的事，要忙家里的事 ，还要忙爹惹下的事……她伸手捏了捏小弟冻得冰凉的脸，蹲下去抱了抱他。娘走过来将小弟拉开，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眼泪，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牵着小弟，一直站在那，站在那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由于从未出过远门，又识字不多的缘故，滕四妹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一路四处询问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老乡信中所描述的打工地——广州某玩具厂。她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厂里劳作着，宿舍里的八个人有走的有来的，唯独她像是不知累的机器，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能在这儿安家立业。虽然闷热潮湿的厂房、震耳轰鸣的机器和那时常将她手指卡到出血的压边钳子不停地提醒着她——你没学历、没技术，只能一辈子待在工厂里，在这座城市，没有房子、没有户口、没有归宿……可她依旧朝气满满、努力十足、精打细算、分文必攒、期待满满，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

如果命运的车轮在滕四妹的生命轨迹中没有出现偏差，她的期待或许真能实现，可是，意外却悲哀地出现在这个正努力实现自己梦想的人身上。

2009年，滕四妹替同宿舍的一个人上夜班，由于工种不同，又太困了的缘故，手指头被机器切了一根下来。由于是私底下跨岗位替班，工厂领导说不能算工伤，给她多发了一个月工资后劝退。失去了这份她十八岁独自离家勇敢南下找到的第一份活，可她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梦想 ，她去了医院，却由于负担不了接断指的高昂手术费用，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小指。可她并没有放弃希望，又继续开始寻找新的活计——鞋厂、服装厂、食品厂、零件⼚……只要是不嫌弃她少了一根手指的地方，她都干。可是，缺了一根手指终究不是那么灵活，她始终还是无法长久地在流水线飞快的地方待下去，不管她如何努力，总是会跟不上别人的节奏。于是，一次次被扫地出门的她，年复一年地辗转在这个城市之中，艰难而又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下一个容身之所。

2015年的时候，她在一个餐馆里找了份洗碗的活，却因告发一同洗碗的人偷菜，在晚上回出租屋的路上，被人堵在小巷子里打了一顿。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呼救，可能是害怕得忘了，也可能是怕呼救声招来更残暴的殴打……

滕四妹在自己小小的、破旧的出租屋里躺了整晚，直到阳光透过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努力灿烂着，带着一抹浓烈的金色，涂抹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体上，才感觉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她洗了个澡，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清洗了自己的伤口，又将快见底的红药水涂在伤口上，没有和任何人说关于昨晚的一切，关于她的痛苦。

她用双手合在一起使劲搓了搓，捂了捂自己还有些青肿的脸，像是在告诉她自己，告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只要她的手还在，她就能挣钱，就能挣很多很多的钱，养活辛苦的自己，养活年幼的小弟，养活多病的母亲，养活那个风雨飘摇的贫苦的家。

没人计算过人的一双手到底可以做多少个玩具，可以做多少双鞋，可以裁多少件衣服，又可以装多少个食品袋子。滕四妹的那双手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已经和各种工具融为一体， 它是不存在的，它只是工具的延展。

她默然起身，将锁在柜子里的钱数了三遍，叠得整整齐齐。她洗一个碗大约能挣一分钱，四千九百块就是……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个碗，她只知道这些钱，能够让她忘记所有的伤痛。

政策甘霖悄然降临

转机出现在2022年，全国各地开始建设标准化零工市场 。早已回到家乡，在县城靠着打零工为生的滕四妹所在的这个劳务市场，也搭上了政策的春风，开始改造升级，不但有了遮风挡雨的室内场所，还配备了饮水机、急救箱等便民措施。让零工族们深深感受到了这些政策带来的温暖。

“现在找活不用只站在马路边上等了！”那些曾经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不停地掏出手机，熟练地登录着各类“零工市场”小程序。这些应政策而生的各类零工小程序，整合了全县乃至全市的零工需求信息，更重要的是，通过平台签订的电子合同，让他们的权益得到了法律保障。

让滕四妹惊喜的不止这些，当地人社部门针对身体有所伤残的零工族们推出了“零工关爱计划”，不仅提供了免费的职业技能培训，还帮助有需求的人加入了家政服务行业协会。“现在我都能穿着政府提供的工装了呢！这样接单时客户就更信任我了！”她笑着展示手机里刚收到的订单提醒，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希望，背后零工市场的文化墙上，“奋斗改变命运”的标语熠熠生光。

在社会保障方面，各地也陆续出台政策，将零工群体纳入了保障范围。每月只需要缴纳100余元，就能享受工伤保险与意外伤害保险。再也不会有零工者重演滕四妹那种因为拿不出足够的钱而无法治疗工伤的悲剧。

在政策的持续发力下，零工群体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地纷纷成立零工互助组织，开展技能竞赛与经验交流活动。一些零工还自发组建了志愿服务队，在环境卫生、城市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个曾经被忽视的群体，同样具有着强大的社会责任感。

当夜幕再次降临，劳务市场逐渐安静下来。但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零工们依然在为生活奔波。不同的是，他们的脚步更加坚定，眼神更加明亮，因为他们知道，在负重前行的生活道路上， 政策的温暖将始终与他们同行。

苦难虽有它的层出不穷，光明也有它的生生不息。当每一束微光汇聚成炬，必将照亮这些人的前行之路，书写出更加辉煌的时代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