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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刘鸿伏:绝唱(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鸿伏 编辑:施文 2025-03-05 09:2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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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文/刘鸿伏

云翁的家在青草湖偏南的小镇边上,是那种比较老式的砖木结构平房。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闲坐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手里的紫砂壶在晨光里泛出温润深沉的光泽。显然,这把壶有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比它的主人更老些。

云翁对着壶嘴“嗞”了一口,半闭了眼,很享受的样子。待他再睁开眼睛,满湖霞彩,荡漾变幻,飘飘渺渺,湖上的船、网杆和岸上的树木、房屋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世界忽然被虚拟了,滤涤干净了,宁静中充满了温暖。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宁静而温暖的。

50岁之前,他是一名巴陵戏演员。50岁以后,他所在的剧团解散了。就是不解散,他也只是剧社里一个合同工,身份还是渔民。不过,他这位渔民却有些特别,别的渔民在洞庭湖里打渔为生,他却一心喜欢唱戏,过酒瘾一样过着戏瘾,岸上时光比水上时光多。还有就是他不仅唱戏,还把家安在青草连天的湖岸,而不是像普通渔民一样,一条船就是一个家,一辈子随波漂流,在湖上数星星看月亮,在船上呷酒吃鱼,骂娘。在渔村,他是一个另类。

云翁确实是一个另类。他唱巴陵戏,远近闻名。对于他的唱戏,有许多传说,传得最多的是他每次为亡人唱“回魂”一折时,常常有惊人的事情发生。而且,他虽然将唱戏当成了大半生谋饭的职业,但“回魂”一折,却不常唱,每唱一次,都冒了生命危险,故此,除非丧家重金求唱,无法推脱,否则不会冒险一试。他总觉得,自己许多时候可以和某些神秘事物发生关联,仿佛那些过往的灵魂是有血肉的一样。

云翁年幼时叫刘祖泽,和父母在船上生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湖水和渔船,很是单调。他很小就在船上帮活、剖鱼、收网、洗菜。船舱里锅碗瓢盆,床铺家伙,一应俱全。父亲爱哼几句巴陵戏,一边撑船撒网,一边唱戏,鸟飞云走,帆移山影,日子流水般过去。云翁吃着船上煮的鲜鱼,长得疯快,6岁就在某一个夜晚被父母船舱床铺上的快活开了性启蒙一课,从此,就老想着离开船与湖,到岸上去讨活。7岁,云翁被送到岸上读小学,云翁求父母让他寄宿,父亲竟一口答应了,这让他快活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小学一年级的云翁,因为老搞不懂3+5=8,被算术老师罚站两个小时,云翁从此在心里对算术生了很大的畏惧,心里蒙上了一层比湖上雨云还浓的阴影。因此,云翁便一步一步成为那所小学里成绩最差的差生。老师说他蠢,父母拿他没法子,只好让他一再留级。云翁在小学混了许多年,成为大名鼎鼎的“留学生”,凡父母骂孩子蠢,没有出息,必说:“你是第二个刘祖泽吧?!”然后啪的一巴掌,把孩子打个眼冒金花,末了,还会骂一声:“猪!”云翁在小学出了大名,按理应该很自卑,可怪就怪在,他看起来傲得很,仿佛“留学生”刘祖泽是别个,倒不是他。

虽然云翁如此不堪,但也有一件令人惊异的事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他不读书,也不会读书,却独独对巴陵戏台词有着特殊的记忆力。一到上课,他就溜了,出了校门,去镇子的巴陵剧社听演员唱戏,听一折,记一折,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能过目不忘。剧社的人见这黄毛小子天天来看戏,某日就好奇地问他:“小娃娃,你听得懂吗?”云翁应声说:“好懂!咋不懂?!”于是剧社的师傅就开玩笑:“娃娃,你且唱一句来,若唱得好,我收你为徒。”云翁毫不怯场,顿开嗓子竟唱了《打严嵩》中的半个折子,加上念白,居然喜乐哀怒悲恨惊愁全有了。剧社的师傅大惊失色,连声惊呼:“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天才呀!”

巴陵戏在洞庭湖一带又叫岳州戏,以弹腔为主,融合了湘北及中州韵、湖广音,成为舞台语言。它有一套完整的表现人物与故事的特殊手法,风格朴实粗犷,以武戏为多,讲究手、腿、口、身、颈、武、道、扎“外八功”,道与扎是指道具与装扮。所谓“身法出于脚手,面功出于眼睛,”以“外八功”表现喜怒哀乐悲恨惊愁等人物内心世界,粗犷中显出精细。有人说巴陵戏是起源于民间喜丧的歌舞,楚人尚巫,巴陵戏能还原楚地风俗文化,因此极有生命力。过去的戏班子,除了正经演出一些历史故事与传说剧目外,许多都能根据民间喜好与地方风俗,自编自演,以此谋生。尤其是湘楚间的红白喜事,从来都是戏班子撑场面。红喜事容易对付,热闹就行,白喜事却有许多讲究。唱白喜事也叫“唱夜歌子”,“唱夜歌子”来钱,成为地方剧社或民间戏班的主要挣钱途径。巴陵戏演员,都会“唱夜歌子”,唱腔哀婉凄楚。

云翁那个小镇剧社,当年就是以唱红白喜事为主,当然也唱那些传统剧,如《九子鞭》《弃花翎》《审刺客》《打严嵩》这类大剧目。这类剧目也颇有观众,但农民与渔民,听这些东西未免有些难度,倒是办喜事中唱的诙谐喜闹,办丧事中唱的哀伤凄楚,不仅能听懂,而且很切合现场气氛,因此十分受欢迎。

湘楚间民俗,生活尚俭,但对红白喜事却绝不小气,必要大操大办,因此,花钱请戏班,是从不吝啬的。小镇的巴陵剧社,老艺人多,都身怀绝技。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并将外地一些戏剧的优长吸收到自己演的戏中,愈发精彩叫座。

剧社里让云翁唱一句的那个师傅叫作“孙一指”,这是艺名,原本叫啥没人知道。他当过戏班班主,还漂洋过海到过倭子国,技艺精绝,因左掌断一指,故而取了孙一指的艺名。

当时孙一指见云翁这般小,竟能剽学《打严嵩》折子,而且唱得行云流水,情景交融,做、打、念、白都有模有样,一时惊为神童,大喜之下,心里立时有了收他为关门弟子的念头。

云翁年纪虽小,却鬼精,见孙一指两眼发亮,神情激动,便晓得这老家伙真会收自己为徒,自然也喜欢得很。自己厌恶读书,喜欢唱戏,干脆弃学得了。不过,当孙一指徒弟,拜师学戏,还要父母同意。

孙一指决意收云翁为徒,便让剧社领导和同事做见证,请小学校长出面做云翁父母工作,希望云翁弃学从艺。

云翁父母四时漂在水上,湖泊芦荡与烟霞深处,随缘即家。校长驾了船,在湖上寻访了大半日,才找到正在船上撒网唱巴陵戏的渔家汉子。跟他谈了十分钟,吃了一杯茶,居然毫不费力就搞定了。云翁的爸说:“这小子天生与书无缘,白混光景,不如拜孙一指为师,学点戏,将来也能讨活”。云翁的妈也同意,只说:“孩子还小,剧社既然招收他,一是学不好不能打他,二是也要发一份口粮。今后是剧社的人,能不能吃国家粮?”校长说:“刘祖泽同学虽不会读书,却是学戏的好材料,难得孙一指大师傅看上,要收他为关门弟子,这也是人尽其材。至于吃国家粮呢,那就不好说了,要看以后发展。但发口粮与工钱,是可以保证的。”

云翁小学未毕业,进了镇上的巴陵剧社拜后来成为戏剧大师的孙一指为师,从此开始了学戏、唱戏人生。所以云翁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如戏,戏似人生。

云翁成为戏人而未成为渔民,不能不说有如戏剧的巧合,无巧不成书。

云翁随孙一指学戏五年,穿村走巷,也走了许多大号城市,他的巴陵戏师承孙一指,后来自然称为“孙派”。孙派的功夫,武功与唱腔都别具一格,能融合各大剧种某些长处,又强化地方语言色彩,所以,孙派后来能独立成派,孙一指能称为戏剧大师,是有其原因的。

云翁在孙一指门下,日夜揣摩领会,技艺精进,许多大剧之外,又体察民俗民情,将雅与俗的东西杂糅捏合,和面团一般,居然渐入佳境,做到了学师又不似师,细节处又比师傅生动有味。孙一指观念开放,并不要徒弟一味似师,只要戏演得精妙,可以自己创造发挥,不妥帖处,加以指出,使之完善,因此,云翁学五年戏,比得上别人学十年还有多。孙一指经常夸徒弟有天赋,天生就是学戏的料。

(此为节选版本,原载于《湘江文艺》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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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伏,作家、学者、收藏鉴赏家、书画家。湖南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原党组成员、副主任。1993年第九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获得者。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集和文物文化专著36部。散文《父亲》入选苏教版高二语文教材。多篇作品用作全国各省市高考模拟冲击题或选入人教版及多省初高中语文课外教材。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瑞典文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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