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利/摄

初荷

文/陈雪梅

先生的家乡在衡阳县台源镇，台源自古盛产莲。

每当盛夏来临时，一池一池的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十里荷塘十里香，是《汉乐府》中“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的真实写照。莲蓬熟了的时候一群群划着小舟的采莲人没入荷塘深处，是王昌龄笔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样子。

记得二十多年前先生第一次带我回台源时正值暑期，沿路上一池一池的莲荷正竞相绽放，沿河浅滩处也遍植荷花，荷叶碧绿肥腴撑如伞盖，一朵朵莲花亭亭净植，娇艳婀娜，在池之央，水之媚随风摇曳生姿。那一刻，我沉醉徘徊于一朵硕大纯白的莲花前，俨然是站在周敦颐《爱莲说》里的池岸，时空交错，不分古今。

对于从小生活在丘陵地区只在书中读过莲荷诗句的我来说，此情此景惊鸿欣喜，叹为观止。先生告诉我说，台源家家户户都种莲，其莲子称“台源贡莲”，也称“乌莲”。因籽粒饱满、粉而不腻、营养丰富、洁白味美而被列为历朝贡品，本地的女孩子因常食莲子肤白貌美，光彩照人。那时，我和先生的恋情拖沓至五六年才修成正果，已迁居桂林的父母亲极反对我远嫁他乡，我执意不放弃，除了不舍先生对我的好，想来，这样美丽动人的荷塘小镇在我心里也很是加分。

前日，乡下的舅舅来电说家里的桃子李子熟透了，让我回去摘。驱车回台源时见公路的两旁到处绿油油的，旷野里阡陌纵横，秧苗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划一在稻田中葱绿盎然。又见一处又一处荷塘，水面宽阔，荷叶初圆，青绿鲜嫩。禁不住下得车来，站在荷塘的小径边，放眼望去整个荷塘还未有小荷露出尖尖角，一池一池皆新叶半塘，一半是风荷纤举，或新荷初出平铺水面，恰是圆荷浮小叶，满塘摊青钱。一半是池水清澈，荷叶倒映，根茎分明，蜻蜓低徊，最是人间清凉之境。这样一个浅夏的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晨雾中的露水让每片荷叶上都托着清流滚圆的水珠，闪着晶莹的光芒。眼前一池一池的初荷，犹如一大坛刚酿好的青梅薄荷酒，无须饮，望一望、闻一闻亦清凉芬芳，怡神如醉。

“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那一朵。”“诗魔”洛夫笔下的荷塘，众荷争芳斗艳，一枝独秀出静出尘。“莲花迎我至，婀娜我自痴。”素来爱荷，痴荷，台源年年炎夏里有荷铺天盖地如约而至，是六七月里最是心仪欢喜之事。

曾读席慕蓉诗句《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恐错过盛期，每年总是巴巴地踏着时节去看万荷怒放，碧波连天，往返十余次爱之迷之沉醉其间。没想到来得早，满塘荷叶初生的景象竟这般青碧出尘。虽没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一枝蜻蜓立上头”的惊喜，也少了“最喜小儿亡赖，西头卧剥莲蓬”的童趣，却也不必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伤怀。因了一个“初”字，带着露水的晶莹及晨雾的迷离，就有了怦然的心动，一切都是初生的样子。

荷塘不远处的田畦菜地旁有阿婆提着沉沉的菜篮沿着小径踟蹰而来，脚上的解放鞋被露水打湿。篮子里有刚采摘的水灵灵，鲜嫩嫩的黄瓜，青汪汪的青椒，黄澄澄的南瓜花，绿油油的空心菜，一篮子的蔬果新鲜喜人。

阿婆见我在荷塘边徘徊，堆起满是皱纹的笑脸热情地招呼：“妹几，你呷黄瓜打口干不？荷花还连冇开，还过十天半个月再来，池塘开满哒花，那才好看，每年好多远当人来果里拍照看花，闹热不完哒。”接过阿婆手中青嫩水灵刺尖带花的黄瓜在池水中洗一洗，咬一口，满口爽脆清甜。

“谢谢阿婆，恁宁好幸福，天天住在花园里，呷咯东西又新鲜。”我道谢着。“现在那确实是幸福，有呷有穿，农田冇交税，我宁过了六十岁的人每个月还有养老金领，我啷果辈是吃瓜苦过来果，在心里头最是感谢好政策呷……”久居莲乡的台源人，热情好客，勤劳善良，初心不忘，莲的正直与高洁，深入骨子。阿婆提篮远去的背影在青青荷塘间俨然成画，尘俗烟火，也变得风雅起来。

舅舅家在台源莫叶塘，新建的二层小院，青瓦白墙，房前屋后种满了桃、李、枣、柚各种果树，屋前的荷塘由水田深挖而成，满塘荷叶正值豆蔻年华，叶挨着叶，绿逢着绿，把一片天空撑如青青子妗的幽境。抵达时舅舅和舅妈拿着篮子和梯子正在桃树下等，一颗颗桃粉嘟嘟，光鲜红润藏在绿叶间，散发出沁人的香气，它们像春天里的桃花一样好看。

“特意等到你来摘，就晓得你喜欢自己爬树，还带了篮子等你好拍照呢！”舅妈果然很懂我，嫁到衡阳的这些年，有空我常回乡看他们，每当果子成熟之际，他们也都记挂着让我尝鲜，朴质的情感二十多年诚挚如初。桃树就在荷塘边，有些荷叶蔓延出荷塘，在路过的小径，毗邻的稻田长了出来，触手可及的青绿，忍不住摘了一片置于鼻边深嗅，顿时清香扑鼻而来，整个人也跟着荷叶的清香清爽起来。这些长在夏日的叶，结在夏日的果，开在夏日的花，天然纯粹，都带着朴质又浓烈的深情。

荷是世间珍奇之物，叶可入药，花可清赏，籽颗根茎可食，高门深庭可居，池塘远户可适，水缸瓦可养。只要有了荷，那一处处光阴都是良辰好景。案头清供，陋室小盏，窗前净瓶，若得一枝荷，则满室生雅。荷从初心点点，素绿萦怀到红粉娉婷或枯荷零立，都有着极为认真、雅致、高洁的美。想人的一生里，也应如荷一般，如新出水的荷叶，出污泥而不染，淡泊名利，有自己的清凉世界。如怒放的莲花，不枝不蔓，尽情绽放，风华绝代。如老去的枯荷，吟霜凌雪，铁骨铮铮，风骨凛然。

陈雪梅，笔名雪儿，湖南衡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衡阳市网络作家协会文创部副主任。作品散见于《学习强国》《湖南文学》《文学天地》《衡阳日报》《衡阳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