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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杨知寒:观鹤

来源:《芙蓉》 作者:杨知寒 编辑:施文 2024-08-28 10: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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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鹤

文/杨知寒

草静,不是草显得,是风显得,风还显得人也安静,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观鹤台上,等待哨响。哨子响,时刻到来,成群丹顶鹤从地面起飞,已被养成表演习惯,知道该往哪儿去腾空,哪儿去盘旋,一折三返,动作达标,好收获人的爱慕。姜丹心有点儿急,装着气定神闲的派头,冯鹤就在身边,不时挪挪鼻头上的镜框,向空中的鹤群端详,俨然有研究,也装着润物无声,将几本书上看来的资料整理成自己的话,徐徐念出。也许你不了解,咱这儿是亚洲第一大芦苇湿地,相当于一个北京、十六个香港。丹顶鹤每年在这儿下蛋,在这儿生活,到天冷,飞南方猫一冬,春天回,小燕子似的,不穿花衣,它们审美更高,黑白红,尤其是丹顶。要不怎么叫这个名,颜色扎眼睛。其实就是谢顶了,让血管显得。姜丹揶揄他,是你说那样吗?他说是啊,怎么不是,看着那个迈细步走的没?等会儿给按过来,让你好好检查。姜丹说,不看,你也别按人家。冯鹤低头,说我真知道,我有准备都。她围他转一圈,真准备了?他一米八的个子,露出八九岁男孩儿的神态来,眼珠黑亮,闪烁着对一个宇宙的希望,跨越南北地理,跨越四季时间,嘴也静悄悄咧开,红润的,让姜丹恍惚,他那么挺拔、清秀,也漂亮得像只鹤。那么冯鹤的确应该了解鹤群,不然他接下来说的,不会那么诚恳,让人摸不清,到底说自己,还是鹤的习性。丹顶鹤一生只选一个伴侣,三岁相恋,六十终老,一辈子就谈恋爱过来的,不是太有正事儿的一种鸟。

姜丹记得,两人高中就有点儿那个意思,单纯,胆小,学业为重,咋好表达。一整失散快十年,同一城市里,如果不是往后工作中碰见,茫茫人海,谁遇谁那么容易。两人沿着围绕芦苇塘铺设的木板路,慢悠悠轧着,今天周六,到下午四点,最后一批放鹤表演结束。说来看鹤,也不用赶时间,其实芦苇丛中,留心就能瞧见一两只,散养在保护区里,不时探出喙子,全程参与,算为两人保媒。冯鹤始终带笑,眼光没离开姜丹身上,怎么瞧见,怎么舒心。上学时姜丹还没长开,瘦骨嶙峋,皮肤黑,十年后再见,皮肤仍黑,却出落成黑牡丹的俊俏,一双大眼,睫毛浓密,远瞧跟扇窗似的,一扑一扑,好像新疆姑娘,动作随时准备摇曳,笑意简直甜过吐鲁番的哈密瓜。他伸出手掌,让姜丹以为这是一次郑重其事的牵手,可他只是亮亮手背,再亮亮手心,问她他指甲长得怎么样。她说不出所以,见面开始,姜丹就和平时有了区分,人傻呆呆的,只会矜持发笑。他说,我指甲细长,比女的还细长,我妈总说,怀我时梦见好几次丹顶鹤,我是鹤托生的。她更笑,不是不信的意思。他说,没话找话,我太傻了。姜丹说,咱俩一样。说完把自己手也伸出,偶然来的一阵风,吹出鹤唳,卷起芦苇的唰唰声。姜丹不知道冯鹤现在耳朵里,能不能听见环境外其他声音,她觉得四周闹得不行,响动叫人发晕,像微醺到来,得找个墙壁撑一撑。冯鹤拉住了她的小黑爪子——他就那么形容的,一年后,两人结为夫妻,在民政局门口拉上彼此的手,他抓着姜丹的,又看,又亲,亲得姜丹眼神都有点儿模糊,带红圈儿了。姜丹听冯鹤说,就你了,就要这双小黑爪子,感觉被你扽住了翅膀。

全台都是婚宴那天,才得知姜丹不仅有主,还定了主的消息。她早给人深藏不露的印象,作为记者,不是一批中最出挑的,但事事办得稳牢,不出岔子。二十来岁的姑娘,举手投足,不占先,不落后,反受领导器重,没见谁多和她近,可无论投票还是评选,她都会既出人意料更合该如此地出现在一个漂亮的名次上。领导们对姜丹的能力更有认识,是在酒桌。当第一次作为小辈,受提携之恩出席聚会时,她安静少语,为所有人伺候局面,倒酒,提杯,留意谁多了,谁没有尽兴,谁但凡眼光停顿,都被她及时读懂弦外之音,且不落任何一杯,全程伴随,节奏在手。最体面的领导也会在最后一杯酒前,宣布告饶,姜丹不仅全程体面,还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哪一杯是最后。婚礼当天,她也于十来张桌间迎送,话能说稳,能接得准,更像训练有素的司仪,在人生的大欢喜大悲哀前透彻看过,不觉惊心动魄。只当晚上回到新房,门一关,才像个被压了好多堂课的学生,满足地投入冯鹤,接近他人事不省的怀抱。她给他脱西装,解皮带,给他脱袜子,摘眼镜,把他搂在胸口,捋他坚硬的头发,跟他说梦话。冯鹤,鹤,你要能睁眼看看我,就好了。冯鹤眯眼睛,对她一笑。她也笑,让他再度沉浸于她的柔软,且感受他更为柔软的身体,真像女人,比自己像多了。冯鹤哼哼唧唧,拽她关灯,嘀咕说累散架了,你呢,丹?丹说她不累,高兴着。他哼唧,我也高兴。我明天补票哦,得缓。你这帮同事,平时广播里听着,都斯文,一见着酒,嗬,真败类。

都说个人过日子,自在,不舒心,两人过日子,自在舒心都难说,跟赌博差不离,人在和运碰,希望能顺利碰上,走婚姻一辈子的运,让一加一大于二,至少等于二。婚后,冯鹤工作没大变动,和婚前父母劝姜丹三思的局面一样,人在民营单位,从早到晚,不加班,只有晚局,一场衔接一场,不下半年就喝得他体形虚浮一圈儿,腰身坏了半扇。他得上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婚后和小两口一块儿住,婆媳没啥矛盾,毕竟婆婆连十分钟的记忆都难保持,常还恍惚,和儿子过着过着,咋又添个闺女,记得老伴走快十年了,怎么搞的。姜丹哭笑不得,论起陪伴,她和婆婆两人在家度过的时光更多,越如此,越招冯鹤心疼。酒局下来,他每次回家都蔫头耷脑,跟犯罪过似的,看姜丹眼色,不敢在厕所里吐。她不止一次告诉他,不嫌弃,我只心疼你。说认真的,下次你们应酬,带我行吗?我能替领导挡酒,也能替你。我还是记者,认识的方面关系多,让我替你打通,一次不行,我打十次,我肝还可以,而你指标已经危险了。婆婆没睡都会凑一两句话,说小鹤,你听单位领导的。领导多有水平,这话说的,体恤下情。姜丹哭笑不得,妈,别跟着掺和了,回去睡吧,记得关电视。婆婆一愣,小声问儿子,这么体恤下情,你升官了儿子?冯鹤一手抓姜丹,一手抓着母亲,两人手一衔接,他便成了两段电线间的肉身导体,刺啦刺啦的,过的都是血浓于水,人的恩情。他看着姜丹,午夜已过,人不安静,夫妻俩额头相抵,说的都是知心话。他说,丹,知道你能喝,比我强。可你总得让我有比你强的地方。她说咋没有,你比我漂亮。他笑得腼腆,伸出手来,你说,我咋不长个虎爪子、豹爪子,就是狗爪子,也成啊,知道给家扑食。长个鹤爪子,表演节目行,可生活毕竟是实打实的东西,怎么还老表演。给冯鹤拍上后背,姜丹小声哼哼,风儿轻,月儿明,树叶照窗棂啊——月光打透纱窗,照见墙上,是姜丹自己的影子。她坚信,只要身边还有冯鹤,能够抱住,一切都会好起来。都年轻,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磨不砺,不是那回事儿。何况,她爱怜地望着打呼噜的冯鹤,确认他们已经拥有幸运。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的杨知寒《观鹤》)

杨知寒,女,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芙蓉》《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团坚冰》《作茧》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钟山之星佳作奖、丁玲文学奖。

来源:《芙蓉》

作者:杨知寒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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