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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廖静仁:重走纤道(节选)

来源:红网 作者:廖静仁 编辑:施文 2024-08-05 16: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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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纤道(节选)

文/廖静仁

你居然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踏上了这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资水纤道。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你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

遥看白云成苍狗,但你的记忆却没有荒芜。

时间确实是久远了些,那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但时间并不真如烟缕,那随风飘散而去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浮尘而已。当尘埃落定,往昔的日子仍如一砖一石垒砌的长城,长久地在你的记忆中延伸着。

是的,内行人一看便知,你走路的姿式,你挥手的姿式,你蹲身的姿式,包括你身上散发出的某些气息,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你曾经拉过纤,驾过船的消息来。即使你后来成了一名作家,成了一名官员,但你童年和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受过的熏陶,却始终如胎记般烙进了你的人生。

我于是笑了,当然是为你用“往昔的日子垒砌的长城”的记忆以及“如胎记般烙进了你的人生”的习惯而笑。这是自豪的笑。也当然很愿意随你重走一次这一条荒废而寂寞的纤道……

“是决意要去寻找回什么吗?”

“是的。”你说,回答是很坚定的。

“就不怕正应了那一句‘相见不如怀念’的古话么?”

“……”你微微怔了一下,还是很从容地迈开了脚步。

就这么沿资水步行,走得累了,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样的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聚忽散。

景致无论如何是最美的。可是你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的是能有一填饱肚子的地方。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奇迹不会在这荒寂的野外出现。“应该说茅屋还是有吧。”我便不失时机地为你打气了,“总有不喜欢群居的脱俗者,或另有其它深意的凡夫俗子,破例栖身于这不被人光顾的一隅呢。”你既然心意已决,我理当结伴与你同行。

在水声愈来愈响,浪涛愈来愈汹涌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但你又不禁为这户人家捏一把汗。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幸亏你未抱太大希望,不然,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的。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你别无他求。

这样的长滩,这样的路,你自然是熟悉的。幼时就加入到拉纤的行列中,你走的就是这样的路。这种不怕失望的经验你亦经历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你似乎是受了神的指引,决意要离开纤道,离开资水,用自己的青春和激情,趟出另外的一条人生之路来。为了不至于中途折回,你首先便拿出了三天的时间来磨砺自己年轻的意志。

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就沿了那同样是弯弯曲曲的江水蜿蜒。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狭窄得顶多只能涉过一只脚板,且又一忽儿没入水中,一忽儿挂在山腰上。过往行人,无不为之喟叹。兴许,是因为江岸多峭壁陡崖,这路,才只能如此屈辱着存在?!

你便一往无前地走在了这条路上。

好浓的雾,把整个江谷填得严严实实。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试图穿透浓雾,盯进那同样是深不可测的江水。你那两只厚实的脚板,仍然蹬着益阳板子草鞋。那草鞋的后跟,早已经磨穿,就连前掌上的鞋耳也断了好几只,穿与不穿,差不了多少。一张渔网,湿漉漉的,搭在你壮实的肩膀上,那根棕红色的纲绳正牢牢地握在你的手中。

你又是沿了这江岸小路来撒网的。

看神采,你似乎有些悒郁,又似乎是从容不迫。脚下的乱石与刺条,你是无所顾忌的,每走一步,你都迈得那么沉稳。看来,你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把网撒出去的。

前面的滩涂,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钢凿和铁锤的撞击声。只有这声音,才会偶尔牵动你那钉子般钉进江水的目光。似乎,你是被这声音深深地感动了!

绕过一个弯子,钢凿与铁锤敲响双重奏的滩涂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滩涂上,倒扣着一只小船。这小船是什么时候被江河所抛弃的?你已经不止一次与它相遇了,且也曾不止一次地激起过你的同情心:哦,这小船,定是航行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里程吧,搏败过无数次风浪的袭击,闯过了无数次礁岩的暗算。于是,才显得这般疲倦,才喘息着蜷缩在这滩涂上……

当第二次路过这滩涂时,你又呆呆地在这小船旁沉思默想了许久许久。是为它的残损惋惜呢,还是替它的所取得过的胜利庆幸?

——纵然,这船已经是遍体伤痕了,且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钉,参差不齐地从船底龇露出来——那是一排排锋利的牙齿呢,它曾啃咬过无数明崖暗礁,无数激浪漩涡呢……

这小船如今毕竟有人来修补了。看到这情景,你在心里默默地说:

“是呵,早就应该来修补的!”

这回,你并没有再在小船处久留,且匆匆地向前走去。只是你的脚步迈得似乎是更沉重了。就这样刚走出几步,你又回过头来,向那小船投出深情的一瞥。

一轮旭日,就像是刚从这江水中洗涤过,湿漉漉的挂在东边的山梁,那遮眼的浓雾,眨眼间全都溃退了,消散了。但见江中的激流,正喧啸着向前撞去、撞去。纵然,被礁崖撞得粉碎了,它依旧还会聚集,再度向前、向前!

前面是一道崖嘴。老远,你就发现了那儿在翻卷着银白色的细浪。那细浪似乎是在跳跃,又似乎是在向前浮游。

“呵嗬,成功了!成功是属于我的了!”

你不由得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向崖嘴奔去。

是谁说过的呢?——失望过的人,虽然最害怕再一次失望,但是一旦他感觉到希望在前时,又将会忘记了一切。

真的,你此时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顾了,那被砺石刺破的脚掌在流血,你似乎也是一点都不得而知的。来到崖嘴边,你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身子,就“嚓——”地将网撒了出去。

撒得好圆哟——这一网!

你激动得不能控制了。心,怦怦地撞击着胸口;手,瑟瑟地抖着。这时,你才想起要回过头去看看自己所走过的这条路。奇怪的是,这路却在你的瞳仁中变得平坦、壮阔了;你还觉得这江岸险峻的大山也并不会比此时的你高大哩。

是呵,能不激动么?仅仅就为了这一瞬间的安慰,你已一连沿这江岸的小径走了整整三天哪!假如说,在这三天里,你已经在这江河中撒过了九九——八十一网的话,那么,每一网,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的。而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你毕竟已真正地网住了希望!

滔滔东去的江水哟,不是在为你奏一曲希望之歌么?

许久许久,你总算平静下来了。于是,你开始虔诚地,缓缓地收着渔网。那纲绳颤颤的,很是沉重。然而,就在渔网即将拉出水面时,你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阵从未有过的晕眩。手,就僵在半空,眼睛,也不敢再看渔网……

哦,那银白色的细浪,并不是鱼鳞的闪光,而只是被崖嘴拌着激流泛起的浪花……

太阳西沉了。碧蓝碧蓝的江水,已成了深黑色。你身后滩涂上敲响的凿与锤的双重奏,早就听不清了。兴许,那船已完完全全地修补好了。那么,就在明天,它又会去远航的。去和风浪搏斗、暗礁撞击,去显示它生命存在的价值!

难道真是这样的——人,就是靠了意念中的一线希望所支撑的?一旦那一线希望断绝了,他就会垮下去?这么说来,你已经不会再来这江边撒网了,你已不会再向生活的长河撒网了?!

然而,不,你并不是那样的弱者!你的手中仍然牢牢地握着那根棕红色的纲绳!有纲绳在手,就有希望在心!

浩淼的江天

我撒下一张渔网

夕阳跌进了江水的深渊

白帆收敛了迎风的翅膀

江鸥从我的身边匿去

礁崖粉碎了奔腾的激浪

流水仍一往无前

百折不回向着大洋

我没有把渔网收上

昂首让目光点燃月亮

纲绳依旧在手

心中闪耀着不灭的希望

也就是在那一个夜晚,你便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心境与情绪填进了方格稿笺,居然在不久的日子里,省刊《湘江文学》上便破天荒出现了你的大名。

从此,你便走上了另一条希望与失望交织着的人生道路……一走,便是几十个春秋过去了。是走得迟疑了么?是走得犹豫了么?你这次回过头来重走纤道,是不是又受了神的指引?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出版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散文卷》等十余部,中篇小说《远去的白马》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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