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永的青稞
文/刘群华
青稞是雪山的老邻居,羌寨里不折不扣的羌人。
在雪山上,青稞生长了一群或一大片,俨然成了绿的强势群体。天池,草地,陡峭地,牦牛圈后,层林前,皆是它密匝匝的绿毯。它长势喜人,长得旁若无人、恣意张扬、绵延不绝。青稞几乎圈净了雪山的平洼之地,玉米土豆也奈何不了。在连绵无垠的青稞地,只有野草在青稞狭缝里卑微地生长,藤蔓不屈地依附其攀援。这种青稞独大的局面,在雪山上蔚为壮观,差点成了地标。
行走在青稞地,遇见的不仅是滔滔绿浪,其间嘈杂的鸟鸣,衔接着天穹的碧蓝。牦牛蹲在青稞地的栅栏之外,穿越了一个冬季的煎熬,对绿色尤为奔放。它迫不及待窜进栅栏,啃食这些馈赠的绿光。一只野鸡跳上了老树,惊看牦牛掠夺青稞。青稞鲜美呀,野鸡抑制不住心动,也叼上几片叶,铺垫镂空的草巢去了。
野兔常来青稞地。雪山上的狗尾巴草、格桑花、车前草、败酱草、野芹、蒲公英……它都不爱,独对青稞浅浅的香甜,溢满味蕾。青稞让野兔的毛发淹没,兔子在密匝匝的青稞里潜伏穿行。这时,兔子对每一株青稞充满了留恋和贪婪。
风在绵柔灿烂的阳光中拂动,雪山美好的狗头帽子也融化得只剩下尖尖的一小撮帽顶。在逶迤的雪山,青稞像疯了一样奔跑。羊也跟着跑,牦牛也不例外。羌人骑在马上,喝着一壶青稞酒,吞下了那一腿牦牛肉。
青稞长一寸,雪山也长一寸。正是如此的好时光,雪山遍布的青稞,像岷江上的一群候鸟,争先恐后地扑棱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像草地上的格桑花,开得灿烂辉煌。青稞从雪山的山口慢悠悠地进入,来到一个浅浅的香盈的口腔似的小盆地。舌头上的味蕾,闲散地咀嚼着青稞的绿,猛然发现有一股泥土的原始气息。而散开的尖尖的叶,像雪山的石砾,参差不平,硌得舌头收匿了喜悦。
青稞的芽尖,像小锥子,尖锐地捅破了蓝色的天穹。它的宣言不可抗拒,它的锋利不可阻碍。青稞不可置疑的向上的力量,像煮沸的酥油茶,有阵阵牦牛奶的清香。一只岩羊还算强悍和霸气,攀上悬崖峭壁,看青稞的目光很平淡,如谦谦君子般,又跳去了雪山的另一面。
看到青稞茁壮成长,是羌人最幸福的时刻。有一个羌人抑不住心中的欣喜,在青稞旁扎下一顶帐篷。他晨曦时,看青稞下岷江的水淼淼潺潺,看雪山忽隐忽匿的变幻。黄昏时,看一朵雪莲花在夕光中沐冰迎风,看一地的青稞,在野鹿的偷窃中苍翠绵延。月下时,他看野牦牛的头颅抵撞坚固的栅栏,一下,两下,最后栅栏散了,倒了。从羌寨传出的吆喝和灯火,让野牦牛慌张逃窜。羌人驱赶野牦牛,是万般无奈之举。他们没有猎杀野牦牛,在我看来,羌人已经理解并谅解了野牦牛,他们与野牦牛的沟通,让月光的乳白更加松软、充沛。我喜欢万物和谐的样子,我喜欢羌人与世无争的样子,在青稞里,泥土与阳光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很庆幸,我与青稞的亲近,也是生命与灵魂的亲近。
其实,看青稞,最好是秋天。
七八月的青稞已经熟了,在雪山上沉甸甸,橙黄黄。它们拂动带刺的长须,顶着太阳的光芒,洇染了金灿灿的土地。云也是黄色的,璀璨夺目。树也是黄色的,光彩缤纷。如果有一阵风来游弋,它也是黄色的,并让水泛起涟漪,波光潋滟。如果有一群山雀飞来,漫天的羽毛也是黄的,它们穿行于蜿蜒的时光,窸窸窣窣地勾勒,把雪山的烟波,写意得金黄、空旷、雅致。
青稞像一只矫健的老鹰,在雪山上盘旋。我看见青稞敏捷的眼光,金色的羽毛,黄铜般的爪子,在一幅格调高远的山水画中,绰约多姿。它们深入雪山腹地,与牦牛、羊、野菊、红枫、青松……统统铺开,将腹地点缀得更流金,更婉约。
青稞是羌人的一部分简史。青稞里隐匿的人,茎直中空,叶长细滑,两叶抱茎,总是不像别的植物雍容华贵。隐匿的轶事则删繁就简,在细风柔雨的润泽下,窸窸窣窣,铿锵有力。倏地,青稞又被雪山的佛光笼罩,像碉楼一样高耸、坚定、整齐,让羌人倍增温暖,倍感幸福。
随着青稞不断壮硕、低头,甚至匍匐于雪山,羌人就光着脚丫子,挥着月牙般的镰刀来了。这时的青稞像一首诗,在古老的诗句里频频现身。我不知有多少人咏赞过青稞,但明朝何孟春在他的《洮岷道中》说:“几处青稞熟,深忧白雨伤。”意境凄美,把收青稞的喜悦,更多的忧伤,跃然纸上。羌人伫立青稞边上,在水汽氤氲的雪山,对变化无常的天气,让他们的心隐隐痛疼。在雪山上,尤其在川西阿坝,很难如愿碰到晴空。他们披蓑衣,刀起青稞倒,一捆捆捆绑,肩挑手提,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扮禾一样掰下青稞穗,把青稞秆弃于雪山,一把火焚烧了。
青稞是一种温暖的植物,它温暖着羌人的生活。入仓的青稞可以碾面,也可酿酒。在羌人的石板屋前,火塘上一锅炒熟的青稞面,端一碗可温煦屋外的寒风。如果还有一壶青稞酒,必定有烤上的牦牛肉,一把弯刀削一片嚼入口中,一壶青稞酒便顺势而下。羌人居家少不了青稞,上雪山放牧更少不了青稞酒。在羌人的马背上,有一只羊皮酒囊,丝线缝合,内抹精油,外涂油漆,滴水不漏。上马时,灌一囊青稞酒,浇得雪山的面颊如涂了胭脂,左右摇晃。
羌人与青稞生生相息。庆祝青稞丰收的日子,全羌寨的人都来。这时月光流泻于碉楼之下,也落在了层林之中。寨里的羌人着装鲜艳,每一面羌绣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来的人围着熊熊篝火,手牵着手,整齐划一地跳锅庄舞。欢快的步子,嘹亮的歌声,会穿越白皑皑的雪山。篝火在坪坝肆无忌惮地燃烧,照红了石板屋,也照亮了每个人轻快的心情。而篝火上的架子,一只肥硕的全羊在翻转,烧烤,撒上了辣椒面、川椒粉等佐料。一只铁壶吐出热气,各家的青稞酒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当月上树梢,他们挥胳膊踢腿的锅庄舞也倦了,羌歌的调子也被冰雪凝结上了,才一字坐开,剔开羊肉,喝一盏青稞酒。
剔刀在月色中发寒,切片。青稞酒在羌人的血液里流淌。一口羊肉一口酒,十分豪迈,把雪山震撼了。
原来都是青稞惹的事。
刘群华,笔名刘阳河,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星星》《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延河》《扬子江》《草原》《鸭绿江》《滇池》等刊。获第三十届孙犁散文奖。
来源:红网
作者:刘群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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