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和他的酸枣树
文/周千山
一夜秋风,吹落了黄叶,也吹落了二伯家那棵高大的酸枣树上熟透了的酸枣。天刚亮,二伯就带着我和堂姐去树下捡酸枣。
虽然也有个“枣”字,酸枣与枣其实是两码事。枣子先绿后红,肉厚味甜,而酸枣先绿后黄,核大皮厚肉质薄。《本草纲目》记载酸枣“其性平,味甘酸”。所谓的吃酸枣,其实就是含在口里吮吸汁液的味道,感觉不到任何枣肉。在水果匮乏的大集体时代,尽管酸多甜少,酸枣依然是人们尤其是小孩的稀罕物。枣树都是人们栽种的,还得常常除草施肥,而二伯家的酸枣树却没有人知道是何年何月长成的,而且是长在荆棘和乱石丛生的陡坡上,一任风吹雨打,酷暑严寒。
捡酸枣是我至今难忘的童年记忆。我们一边拨开柴草全神贯注地寻找,一边听酸枣在凉风的吹拂下穿过树枝打在枯叶上诱人的噗噗声。有时候运气好,衣袋裤兜可以装得鼓鼓囊囊的。有时先天晚上掉落得少,一个早上只能捡到几颗。有一次我和堂姐一起捡,看我只捡了几颗,二伯便叫堂姐给我几颗,堂姐噘着嘴说:“我也只捡到几颗!”堂姐是独生女,平时被伯父伯母宝贝似的宠着,二伯见她不高兴便不再说了,走到我身边,把他自己捡的递给了我。
二伯虽然没有进过学校门,也没学过任何技术,但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那年代是少见的高个子了,大家都叫他长子。他有一身的力气,且从不知道偷懒耍滑。上街卖柴,别人挑一百二、三十斤,他挑一百七、八十斤,在记工分的年代,他总被生产队评最高分。尽管土改时他家里的田土比别人多一点,又雇过短期长工,所以划成分时被划为富农,却从未被公社、大队批斗过。他两口子待人总是客客气气、诚诚恳恳的,从没与人吵过架。他屋后有一口水井,冬暖夏凉,清澈中带一丝甜味,盛夏喝上一口,燥热顿消,是远近闻名的好井。很多人都喜欢去喝水或挑水,还有人大热天专程用暖水瓶去装水招待外面来的亲戚朋友。为了保持井水干净,伯父每隔几个月就要淘洗一次水井,还用竹筒做了一个水瓢挂在井边。“双抢”时,劳动强度大,人们出汗也多,二伯便会抽空提一桶井水到田边给大家解渴。那时村民去县城赶集,二十多里山路全靠双腿,一路上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二伯总会在早上和中午提一桶井水放到路边,供大家来回路过时饮用。
因为家里只有三个人,二伯的生活条件比我们九口之家要好,老两口总是不声不响地接济我们。有时晚上捞到了小鱼小虾,第二天他便会端一碗酸豆角焖鱼送到我家,家里杀猪或者有其他喜事,他便会把我们一家人叫过去吃饭。有几次,我已经睡觉了,二伯母跑到我家把我从床上叫醒,递上一碗荷包蛋给我吃。后来母亲告诉我,堂姐早两天受到了惊吓,吃不好,睡不稳,伯母便趁黑夜为她叫魂——类似古代心理医学里的祝由术。叫魂,要煮蛋犒劳土地菩萨,其实也就是放在地上做做样子,叫魂用的蛋不能放任何调料,只能放点盐和水,乡下称之为水煮盐放。叫过魂后,伯母便把蛋端给了我吃。
尽管生活比我们好,但他家仍是出了名的节俭。抄头裤就是我在二伯身上看到的。二伯母自己用棉花纺线织成粗布,用植物染料把黄白色的粗布染黑晒干,再请裁缝做成裤头特别肥大的裤子,我们开玩笑说,裤头里面可以藏一个小孩。穿的时候,把宽松的裤头叠紧成一把,扎进收紧了肚子的裤腰里,就穿稳了,有时因为要干重体力活,怕裤子松掉,也会系一条布带。黑衣黑裤再加上褐色的脸庞,远远望去,二伯真像他家那粗壮的酸枣树干。
与二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二伯的女儿清水姐。她五官端正,皮肤白里透红,身材匀称而丰满,而且在困难时期也读到了初中毕业,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村里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年轻人,常常有事没事地到二伯家转悠。夏天他们会穿上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春秋天则穿上灰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有的梳个大背头,有的剪个三七开的大西装头,都用水打湿定型,显得油光发亮。但没有一个能入堂姐的法眼。二十三岁时,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县城水泥厂上班的工人结婚。遗憾的是,生下一儿一女都是哑巴,不久老公又因车祸去世。受此打击,二伯开始变得沉默了,但他仍热心地帮助着别人,公益劳动、上交提留,他总是提前完成,一如既往地尽着厚道的本分。
还有一件事对二伯的打击也很大。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儿,他便从生了五个儿子的另一个伯父家过继了一个儿子。过继那天,二伯买肉杀鸡办酒席,高高兴兴地把亲戚都请到家吃饭见证。刚开始时,过继的儿子爸爸前妈妈后地叫得好不亲切,才一年的时间,因二伯家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便又回到自己家去了。二伯也不再找见证过过继的亲戚主持公道,只是叹息越来越多了。连续的打击让二伯着实苍老了不少,哮喘病也加重了,挑担子或者爬山时常常气喘吁吁,走几步便要停下歇息片刻。此后,他便戒掉了旱烟,一杆与他几十年形影不离、用铜锅铜嘴和竹竿制成的光滑发亮的烟枪也被收了起来。我从乡里小学放学回家路过二伯家时,常看到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发呆,夕阳照耀下,脸色更加阴沉发黑。
从上高中起,我就离开了老家,后又被分配到城市工作。听到二伯去世的消息后,我请假回到了乡下。从堂屋拜祭完二伯出来,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过去常与二伯捡酸枣的地方。还是当年的地方,只是不经意间发现当年的酸枣树已经不见了。堂姐告诉我,酸枣树已死掉两年多了,树干树枝也早当柴火烧了。顿时,一种对酸枣树的敬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人们对它付出甚少,而它却年年为大家提供果实,虽然酸但已是尽其所能,即便死了,它也要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周千山,衡阳市作协会员,已在《中国青年报》《湖南日报》《深圳特区报》《新湘评论》《文学天地》等报刊媒体发表作品500余篇。
来源:红网
作者:周千山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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