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盖房
文/吴振亚
那时候,我妈还是下东门居委会党支部书记。二舅来找她,商量盖房子的事情。可是我妈摇了摇头,对他的这个想法好像并不支持。二舅站在太阳底下闷了一阵子,突然把手里的茶缸一摔,说,不管了,我一定要盖房子。找不到人,我就自己一个人盖房。我就不信离了居委会的那帮人,我还就盖不成房子了?
茶缸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并没碎,只是沾了一层灰。二舅心疼地把茶缸捡起来,像抚摸着小狗的脑袋一样抚摸着茶缸。这个茶缸跟着他好多年了,里面的茶垢积得比茅坑里的污垢还要厚,舅妈幼兰曾想给它刷刷,可二舅不让,说积在那里面的才是精华,就好像跟烂在锅里的肉一样,好东西都沉到下面去了。好多年了,就是一块石头都捂出感情了,何况这个每天都给他送来甘露的茶缸,看样子二舅真是气急了。
二舅是在跑了第三家下东门居委会的居民被拒绝后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在下东门,盖房子基本还是沿用过去的做法,谁家要盖房子了,整个下东门的汉子都会来帮忙。这几年,虽然附近也出现了一些建筑队,私人盖房也逐渐专业化,但在下东门还行不通,没有人请外面的建筑队,都是自家找人帮忙盖,至多请一两个小工,就算奢侈了。至于原因,说不太清楚,可能是传统习惯吧,也可能是请建筑队盖房子花费太大。
二舅要盖房子的消息很早就传出去了。按二舅的想法,早点说出去,让大家都有个准备,把手头该忙的事忙完,免得到时候时间都挤到一起,忙不过来。再过一个月,乡下就要农忙了,二舅找来风水先生选定了一个吉利日子,然后把盖房用的砖、水泥和石灰都准备齐全,揣了两条白沙烟一家一户去请人。到了勇儿家,二舅就感觉有些不对头。勇儿的媳妇说勇儿出门了,二舅不知就里,说,出门了?早上我还看见他在老六茶馆打牌呢。勇儿媳妇脸红了,说,可不是,在那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二舅“哦”了一声,也没想太多,也许勇儿真是有事出去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二舅把一条烟放在勇儿家的桌子上,说,那我走了。勇儿回来就跟他说一声我来过了。可是勇儿媳妇把桌上的烟拿起来重新塞给二舅说,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烟你还是拿回去吧。二舅有些犯愣,在下东门历史上,好像还没有把留下的烟再退给主人的。百年不遇的事让二舅给遇上了,二舅就有些不知所措。但勇儿媳妇坚持把烟塞到二舅怀里,然后半推半送的把二舅弄出了院子。二舅傻愣愣地站在院外,好一阵子醒不过来劲,不知是那根筋搭错了。二舅摇了摇头,往第二家走去。
第二家是孟老倌,二舅的远房亲戚。孟老倌正在院子里给晒太阳的母猪挠痒痒,顺便把猪身上的虱子捉下来杀掉。看见二舅进来了,孟老倌搬了把凳子让他坐,然后又忙自己的事去了。只见孟老倌把捕获的虱子放在两个拇指之间,用力一挤,只听“喀吧”一声,一小股血从指甲间流了出来,孟老倌的指甲就跟上了油一样,油光发亮的耀人眼。二舅吭哧一声,给孟老倌发烟。孟老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正忙着呢。二舅看了看孟老倌,又看了看孟老倌身边躺着的猪,手不知道是该缩回来还是就那样伸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母猪发出来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还是二舅忍不住了,把请孟老倌帮忙盖房子的事说了出来。孟老倌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二舅想说第二遍,孟老倌却突然说话了。孟老倌说,这几天实在没空,家里就我一个人,母猪又要下崽了,这猪崽精贵得很,比人娃子都精贵,一步都离不开。二舅有些结巴了,说,那,那就是说去不成了?孟老倌说,去不成了。
二舅揣着用报纸包裹的一条白沙烟出了孟老倌的院子。突然有些茫然起来,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走下去。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看见隔壁卓老三在自家院子里走动。卓老三是个光棍,应该没啥事吧。二舅就走了过去。卓老三看见了他,急忙往屋子里钻。二舅心里“咯噔”一下,但迈出的脚步已经收不回来了。他钻到卓老三的黑屋里,把请他帮忙盖房子的事跟躲在角落里的卓老三说了。卓老三吭哧了一阵,却说,卢书记让我住镇上的养老院呢,让我今天收拾收拾就走。真的,卢书记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二舅看着卓老三,卓老三的眼睛跟个小偷似的躲闪着。二舅往外走,却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袖子。二舅转过身,看见卓老三一双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卓老三说,我知道主任这些年为我好,给我争取了低保金,可书记说了,我不听不行。顿了顿,卓老三悄声说,你姐好像给每家都打过招呼了,说是你自从选上了居委会治保主任就不干正事,纯属瞎折腾。
二舅的心抖了抖。二舅从卓老三家出来,我妈正在前面的路口走来走去,似乎在等他。二舅想绕过去,可我妈这时候却说话了。她说,怎么样?没找到人吧。我说什么来着,可你就是不听。二舅站住了,可是没有回话。我妈接着说,现在下东门的人,隔得很。不像过去了,一家有事,都会过来帮忙。现在的人都想着挣钱呢,哪管你亲戚朋友的。你虽然是个治保主任,说话也不好使。现在人都朝钱看呢!
二舅看着我妈,还是不说话。
二舅不说话,还低眉顺眼的。我妈以为二舅被困难吓倒了,忽地一下就把话题转了过来。我妈说,我知道你不想去外面找,咱下东门的房子谁家不是这样盖起来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破了规矩,房子盖成盖不成都是小事,这脸面上多难看,何况你还是治保主任呢,是不是?不过,这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我妈直起身子,我再去跟居委会的人做做工作。你呢,也不要太倔了,跟着居委会的工作走,先把恒安建造纸厂的合同章子盖了不就结了。我看,亲戚朋友不响应你,恐怕就是大家对你有意见呢。你想想看,大家都同意的事,对下东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为啥就是压着不盖呢!
二舅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就带了光。二舅说,大家都同意?我看未必吧。建造纸厂污染环境,起码我就不同意,就是幼兰也不同意。
我妈看着二舅的脸色,变色龙似的,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说,这么说,你还是不同意?
二舅说,不同意。
我妈说,不同意我看你还是在外面找人吧,在下东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二舅怒了,摔了手里的茶缸,就说了自己一个人盖房的那番话。
我妈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你说你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
二舅赌气地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我妈傻傻地看着他,突然伸出拇指说,一个人盖一座房子,真是有气魄。都像你这样,那在下东门还有什么事干不成的。当然,更多的人却用怀疑和嘲讽的目光看着二舅。
回到家,躺在床上的幼兰睁大了眼睛说,听外面的人说,你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你真的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啊?
二舅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我不想让我姐瞧不起。
幼兰说,我看你还是在外面找人去吧!你姐管得了下东门,还能管得了外面去。
二舅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我不找人,我谁也不找。就是不盖房子,我也不找人。
幼兰说双九我看你是疯了吧,咱这砖、沙、石灰都弄好了,日子也定好了,怎么说不盖就不盖呢?我看呀你就是倔。说着幼兰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侧着歪了一下又躺下去了。
二舅说,那我就自己盖。
(本文节选自吴振亚的短篇小说《二舅盖房》,该小说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小说类二等奖。)
来源:红网
作者:吴振亚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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