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野蔷薇
文/杨曾辉
童年时候,野蔷薇是极常见的。每到春末夏初,田埂上、荒地里,便爬满了这种带刺的植物。野蔷薇开花时极是好看。花瓣薄如蝉翼,粉白中透着红晕,花心吐出几根黄丝,风一吹,便颤颤巍巍地摇晃。花虽不大,但开得极多,一丛丛地挤在一起,远望去,便如一片粉色的云霞浮在绿丛之上。它总在春末夏初开放,那时节别的花儿多半已经凋谢,唯有它孤零零地立在墙角,迎着风,沐着雨,不声不响地绽放。
野蔷薇的枝条上爬满了细密的尖刺,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稍一触碰便会留下殷红的血痕。可乡野孩童们从不畏惧这些锋芒,反倒将它们视作天然的乐趣。我们常常结伴而行,踏着晨露去寻觅那些新抽的蔷薇嫩茎,小心翼翼地剥开带刺的外衣,品尝那清甜多汁的嫩芯,唇齿间便漾开了整个春天的芬芳。
野蔷薇的杆子,我们称之为“刺杆”。那嫩杆约莫有小指粗细,青绿色,表皮上亦布满了细小的刺。然而剥去外皮,内里却是嫩生生的芯子,嚼在口中,先是一股青涩,继而泛出淡淡的甜味。这甜味不甚浓烈,却足以使一群无钱买糖的孩子们趋之若鹜了。采摘它们时须得小心翼翼,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杆的根部,轻轻一折便断了。断口处渗出一点清液,沾在手上,黏黏的,透出一股淡淡的类似青草的香味。
剥皮亦是一门精巧的手艺。指尖轻抵断口处,以指甲挑开一丝缝隙,顺着青茎纹理徐徐撕下,外皮便如蝉翼般层层剥离。剥得妙者,可得整条莹润如玉的嫩芯,在阳光下泛着半透明的青碧;若手法生疏,则断作数截残芯,或夹带毛刺,入口时便平添几分粗粝。我们常常一边吃,一边比较谁采的杆更甜,谁剥的皮更完整。有时也会因为争抢一根特别粗壮的嫩杆而打闹起来,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不仅杆子折断了,手上还添了几道血痕。
我们同龄的细伢子日日在田野间游荡,活像一群觅食的小兽。吃杆儿也极其有讲究:太老的杆,木质化严重,嚼之如柴;太嫩的,又水分过多,淡而无味。最好的当是那种将老未老的,纤维已具韧性,汁液尚存甜味。我们常常且行且食,唇齿间剔出残渣,信手抛掷于道旁。偶逢一丛新绽的野蔷薇,嫩蕊含香,我们便立刻蹲下来大快朵颐。
吃着野蔷薇嫩杆,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到的覆盆子:“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我们的野蔷薇杆儿,大约也是这般罢——须得不怕刺,才能浅浅尝到那么一点点甜。
夏日的午后,骄阳似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们躲在野蔷薇丛旁的树荫下,嘴里嚼着刺杆,绘声绘色讲述着那些从大人们口里听来的鬼故事。四下忽然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野蔷薇在风中窸窣作响。不知是谁先打了个寒颤,我们面面相觑,恍惚间觉得那摇曳的花影背后,当真蛰伏着什么妖魔鬼怪。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我们便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出好远,才又聚作一团,对视后,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大笑。
野蔷薇丛中常有各种昆虫。蜜蜂采蜜,金龟子啃食花瓣,蚂蚁在茎杆上爬行。我们一面吃杆儿,一面观察这些小小的生灵,竟也消磨了大半日光阴。
野蔷薇杆子吃多了,舌头会发麻,嘴唇也会微微肿胀。但我们照吃不误,仿佛那一点点不适,反而增加了吃的乐趣。有时吃得太多,回家便吃不下饭,母亲便会责问:“又去吃野刺杆子了?”我只得低头认错,但第二日照样会去。
河边的野蔷薇果然茂盛些,但靠近水边的枝条湿气重,杆子味道差了许多。某一次,我们正要离开,忽见野蔷薇丛下盘卧着一条斑斓花蛇,正慵懒地晒着春日暖阳。我惊得失声叫喊,那蛇受了惊扰,倏忽间便化作一道闪电,没入萋萋芳草之中。我们哪敢再作停留,胡乱折了几茎枝条,便仓皇离去,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追赶一般。
野蔷薇的根可入药。村里有个赤脚医生,常挖了去卖。我们跟着他,看他如何辨认老根,如何挖掘。他偶尔会分给我们一些糖果,条件是我们帮他寻找大丛的野蔷薇。这交易倒是颇为划算,我们乐此不疲。后来我偶然在药书上看到,野蔷薇根确有药用价值,可治腹泻、痢疾等症。现在想来,那赤脚医生倒也是有几分本事。
当秋风渐起,野蔷薇的枝干便显出了沧桑,枯硬的茎杆再难嚼动。枝头却悄然结出殷红的小果,我们唤它作“刺果儿”。这红玛瑙似的果实不可贪食,多尝便会闹肚子,但偶食一两颗却也无妨,味道酸涩中带着一丝甜,比杆子的滋味复杂得多。这时节我们便不再去采野蔷薇,转而寻找别的零嘴,比如酸枣、野山楂、野柿子之类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坚果,味道极其苦涩,煮熟以后糯糯的,既没有苦味也没有甜味,用来哄骗肚子也再合适不过的。
冬天里,野蔷薇的枝条变得枯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些刺却依然锋利,仿佛在警告人们不要靠近。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和小伙伴去荒地捉麻雀,路过野蔷薇丛时,见枝条上挂满了冰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竟比春天的花朵还要好看。我们试着折了一根,冰棱哗啦啦碎了一地,那枝条却坚韧不断,反把我们的手震得生疼。
野蔷薇确实奇怪。它不需要精心照料,不需要肥沃土壤,甚至不需要充足的水分。它就那么长着,开着自己的花,年复一年。我曾见过它在暴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散落一地,可第二天太阳出来,它又挺直了腰杆,残存的花朵依然向着阳光微笑。它的美丽不是温室里的娇艳,而是历经风霜后的坚韧。野蔷薇的花语是“爱情与浪漫”,所谓爱情,大约也是如此。不必轰轰烈烈,只要在无人处悄悄开着,偶尔有人驻足,便算是知音了。人们赋予花木以美名,而花木何尝知晓?
记忆中的野蔷薇杆,如今细细品来,那滋味实在称不上甘美。然而在那些清贫的岁月里,这带刺的枝条却成了上天赐予乡野孩童最珍贵的礼物。没有甜入心扉的糖果,没有异域风情的巧克力,就连最寻常的瓜果也成了稀罕物。于是这漫山遍野的野蔷薇,便以它青涩的茎秆,成全了我们最质朴的馋意。我们小心翼翼地剥去尖刺,咀嚼着那略带苦涩的汁液,竟也品出了人间至味。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到城里读书,便很少见到野蔷薇了。城里的公园也有种植蔷薇的,但那都是精心培育的品种,花朵硕大艳丽,枝条整齐,刺也被修剪得圆钝。我尝过它们的嫩枝,味道与记忆中的野蔷薇杆儿相去甚远。
寒暑假回家,总是要第一时间去看看那些“老朋友”。我站在荒地上,看着那些野蔷薇,忽然明白,童年的味道之所以美好,不仅在于食物本身,更在于那个特定的时空,那些特定的人,以及那个未经世事的自己。野蔷薇杆子的甜味里,掺着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和同伴的笑声,这些是无论如何也复制不了的。
记忆深处,那片粉色的花云依旧肆意绽放,仿佛时光的洪流从未能漫过它的堤岸。年复一年,野蔷薇在寂寥的角落里完成着生命的轮回——抽枝、吐蕊、结果、凋零,它那么的纯洁美丽,然而,连飘落的花瓣都无法惊动过路人的目光。野蔷薇年年生长,吃它的孩子们,一个个走散了……
杨曾辉,女,湖南新化人,文学硕士,湘潭市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红网
作者:杨曾辉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旅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