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植物挂满果子(组诗)
◎寂静的自我
躺在草地上,光无遮无蔽
江水爬上沙滩
芦苇叶“啪嗒啪嗒”拍打手掌
入春后的第三天,湘江依然寂静
阳光照耀辣蓼草暗红的茎,光洁,通透
它们在我耳边说话
它们谈论时间。土地。光和水。
它们谈论生长。枯萎。寂静的自我
它们会进入我的身体,与另一个我聊聊音乐
它们会带来新的水和空气,新的审美
乳白色的天空像浓郁的时光笼罩着
◎在时光中和解
随着一片入冬的阳光来到江边
穿越迷茫的汽车轮胎摩擦声,和
刺鼻的化铅尾气。令人兴奋
也令人倦怠的城市,在路边
虾蟹粥店合金锅里不停歇地熬煮
“咕嘟咕嘟”冒着鲜美而腥的水汽
当避开迎面扑来的冒失的电单车
我站在大堤的柔软草地
湘江在眼底霍然铺展,江水
温柔的自然力
将情绪汹涌起伏的城市抛在身后
白色的阳光下,那些沉默的人们
他们都在找寻什么?他们是否
也总是忽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给日子泼上浓墨重彩的丙烯颜料
而我开始学习留白,崇尚简约的线条
彻底爱上无用的手艺,书法和篆刻
一个是柔软的铁画银钩,另一个
在方寸间管窥大千世界
在去修辞中呈现阴阳鱼般的和合
而曾经令人绝望的诗歌,已经收回
尖锐的獠牙,她的舌头那么湿润温暖
吞下古老的和足够现代的词语后
重新收获另一种洁癖。看吧,江边的
物象各自后退:苦楝树正在落叶
(淡黄的半透明的籽真苦啊)
构树巴掌大的叶子卷了边
踩上去脆生生地响
轻呼吸的毛绒绒的鼠尾粟悄然伏在地面
安抚江水和土地的情绪——
她们深谙生命的表象和意义,在时光中
与自己和世界和解,并心生愉悦
◎江边植物挂满果子
小寒风来自洞庭湖汪洋的水面
逆江水而上养成了辛辣的脾气
阳光越来越瘦,刚落到地上
瞬间便被吹散,如同上午飞纵的时光
江边植物挂满果子,那些枯萎后
依赖于生命自证的欢喜——
牛筋草高举锯条般小茎上的小籽
满地爬的拉拉藤,石缝里的益母蒿
瘦高瘦高的枪刀菜,坚韧的接力草
它们都朝圣般捧着小小的果子
颤抖的身躯蕴含着丰沛而真诚的爱
而紫红的愉悦蓼在怒放啊,浓缩的花束
开出了初夏气势
百十只麻雀从细叶的枫杨树上
“呼拉”一阵扑进狼尾草丛
啄食饱满的草籽,旋又“呼拉”飞上树
招摇,自在,也保持狐疑般的警惕
一株高大的楝树叶落已尽,满枝的
黄澄澄的果子,干净,纯粹
孤零零站在江岸,像是时间的主人
◎湘江与小溪
来自我家门前的溪水。弯曲的无名小溪
水底长满柔软的丝草,鱼虾小而密集
干旱时节会从地底“咕噜咕噜”冒出泉水
夏季丰水时令会溢出堤岸,冲毁农田作物
像是发脾气的男孩,气鼓鼓搞些小破坏
然后奔跑十几公里,在松柏镇扎进湘江
小时候在小溪游泳,担水,摸螃蟹,放牛
那时的小溪很宽,很深
黑色的水牛潜进水底大口吃水草
那时的世界观局限在村子周边
偶尔好奇小溪从哪里来,流往哪里
想像小溪是巨龙游过时划拉的沟壑
想像乘小船顺溪漂流,会不会到达大海
如今我已知晓,家门口的小溪
是大地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那时候
在溪边每一次锤打,许下的每个愿望,都
能经湘江、洞庭、长江,传感到大海
汇聚成澎湃的潮汐,而此时
我在江边的脚步声,也能逆江水而上
传感至家门口的小溪
◎今天江水特别瘦
今天江水特别瘦,特别饥饿
会啃你的手。今天的石头
特别坚硬,特别冷,也特别漠然
如同深沉江底默然流动的时间
被大雪磨去棱角的龙葵
站在堤岸,浑黄的眼睛里没有光
邋遢的飞蓬草被大雪风齐根割断
乱世般凌乱
它们身体里蕴藏磅礴的辛辣的苦
而枯萎的枪刀菜,却开出两朵
明黄小花,倔强,灿烂
颠覆着对死亡的认知
像极了在虚度的华年后
生命行将枯竭时意志迸发的光
◎蒌蒿
它的叶有丘壑。它的欣喜。
它向世界伸出手掌,细长的手指。早春
阳光在脉线清晰的叶片泛着娇嫩的光
“孩子,这是蒌蒿。”他围着圈打量它
用手指触碰它,他对新事物总是充满好奇
多年前,祖父和父亲也曾带我与它们相认
像是过年走亲戚,在水田或山脚
如今他们去了别处,而此在的另一株蒌蒿
相同的面目和植物清香
体内蕴藏着一点点苦和涩——
我相信每一个物种拥有的生命意识
在时间的荣枯之中,理性,自洽。那么
它是否接受做一个植物哑巴,失语的自我
它是否有过困惑与挣扎,直到接受命运
它该会在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使命
而坦然走向萎枯?
(原发于《湖南作家》2025年第2期)
汤凌,男,现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南大学基地)研究员,中南大学新时代文艺发展中心研究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直书协会员。主要从事诗歌、短篇小说写作。曾在《诗刊》《湖南文学》《扬子江诗刊》《诗收获》等杂志和诗歌年选发表诗歌数百首。
来源:红网
作者:汤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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