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生态文学丨鲍尔吉·原野:万物相爱

来源:红网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唐雨欣 2025-01-21 14:08:36
时刻新闻
—分享—

1.jpg

5f6703ced83b7_副本.jpg

万物相爱

文/鲍尔吉·原野

黑桦树给风滚草的信

亲爱的风滚草: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我不知道你滚到了哪里。你像植物里的动物,借助风的力量在草原上翻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顽皮。每逢干旱,你关闭根系,让自己慢慢枯黄,整个草像一个大圆球随风飘荡。遇到水分,你逐渐复活,把根扎入泥土,开出红色的小花。

今天写信是想跟你聊一聊季节。你去过很多地方,最了解季候的变化。你发现没有,秋天到了。今天早上,我感到风从北方吹过来。我想不会吧?夏天还没有结束,山丁子的红果还挂在枝头,怎么能刮北风呢?

然而秋风真的到了。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用深沉的语调朗诵这句话——秋风真的到了。从早上开始,秋风把赤杨树的叶子、野山楂树的叶子、毛榛灌木的叶子吹得在地上翻滚,好像赶赴一个聚会。这些叶子都变黄了。羌木伦河不像夏天那么湍急,变得缓慢而宁静,这都是秋天的象征。

天空高了,同样是大雁,它们的身影变得那么小。我不明白,天怎么会变高呢?它原来不高吗?秋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声响跟吹南风不一样。南风吹过树林,树枝和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秋风吹过来,树的声音变成“飒飒”,好像有点怕冷。亲爱的风滚草,你喜欢秋天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秋天到了。

我喜欢春天。春天跟哪个季节都不一样,它悄悄地来到大地。那时候,万度苏草原还像冬天,山峦覆盖冰雪。但地上的积雪露出黑黑的孔隙,好像酥了,这是融化的先兆。雪还没化,有的地方却露出绿色的青草芽。他们是春天最勇敢的士兵。乌力吉木伦河的冰层悄悄膨胀、变黑。过不了十天八天,这些冰会在融化的河水里漂起来,像一片片破碎的小船。那时候,南风将越过博格达山,吹向万度苏草原。南风的力量起初很弱。你知道,春风一定要刮三天。第二天,风的力量大一些。第三天,南风把树枝刮得拼命摇晃,传来呼呼的风声。猛然间,原来覆盖白雪的大地露出了泥泞的黑色,没融化的白雪在低凹处变成薄薄的冰。乌鸦在天空盘旋鸣叫,谁都不知道它在叫什么。

你记得草原最早开的是什么花?是蒙古扁桃,对不对?它开粉花。蒙古扁桃是灌木,它像一个柴火垛立在沙漠上,有一座蒙古包那么大。春风吹了一夜,早上,它的枝头开放密密麻麻的花朵,看不到黑色的树干。那是四月,天很冷,有的地方下雪,有的地方河流还没开化。然而,蒙古扁桃热烈盛开,好像别人并不相信春天的到来,只有它一个人相信春天到了。蒙古扁桃开完花,草原上的花陆陆续续开放,有树木的山杏花、山丁子花,还有草地上的野花。青草不知不觉铺满大地。南归的大雁飞回来了。

蒙古扁桃开花带来了春天,春天带来了夏天,这一切都毋庸置疑。风滚草,你记得早春第二个开放的花吗?你每天滚来滚去,头部受到石块的冲击,估计什么都记不住了。我来告诉你,第二个开放的花是蒙古白头翁,它开在山上,紫瓣黄蕊,枝条有绒毛,你应该有印象。

我喜欢春天还有一个原因,是鸟儿从南方回到草原。草原有奔腾的马群,吃草的羊群,加上天空飞来的鸟儿,草原因此非常富足。

如果你是一棵树,你就知道鸟儿多么可爱。它们在你枝头上跳来跳去,让你发痒。鸟儿的歌声不一样。有的鸟儿发出长长的“咦”,过很久才发出第二个“咦”。有的鸟儿叽叽喳喳,好像前一句话没说完就说出后一句话,所以谁也听不懂它们说的是什么。但我觉得是关于南方的话题。风滚草,你想想看,花朵开放了,越冬的候鸟飞回来了,草原该有多么美丽,这都是春天的功劳。每年春天结束,我都在心里盼望明年春天早点来。

亲爱的风滚草,起秋风了。秋天到来,然后进入冬天。天道轮回就是这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不会颠倒顺序。秋天当然也有美好的地方,我下一封信里写给你。

爱你的黑桦树

风滚草给黑桦树的回信

亲爱的黑桦树:

你的树皮为什么是黑色?是晒黑的吗?万度苏草原牧民的脸色冬天微红,他们夏天放牧打草,脸晒得像榆树那么黑。你也放牧打草吗?白桦树的树皮像抹了粉一样洁白。有一天你见到白桦树,你敢承认自己是桦树吗?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不管你的树皮有多黑,我都要给你写回信。

亲爱的被阳光晒黑的黑桦树,我喜欢夏天。夏天的星星比其他季节都明亮。它们在夜空中垂得很低。我担心它们垂得太低,掉进乌力吉木伦河。星星不会游泳,不就淹死了吗?好在它们没掉下去。星星的后背好像都吊着绳子。

夏夜,天空有多少星星,草原上就有多少虫鸣。虫子们唧唧叫着,像跟天上的星星对话。乌力吉木伦河在夜晚好像不流淌了,白净的水面上没有波纹。噗噗噗噗的声音是鱼在跳,催促河流往前流淌。河水嘛,也要休息一下,睡到天亮再追赶路程。夏天的青草遮盖住无边的大地。如果雨水充沛,青草长得像疯了一样。它们一定想长榆树那么高,最好有博格达山那么高。

我喜欢夏天的白云。冬天的白云无处可去。夏天,它们膨胀了一万倍,低低下垂,要落在草原上。白云滚过山峰,为茂密的松树擦去灰尘。风沙弥漫的春天,谁知道松针沾染了多少灰尘,白云把这些松针擦干净,让它们闪闪发亮。在夏天,白云把家当拿出来晾晒。它们是白轮船、白帐篷、白城堡。白云派云中的动物把这些东西拉向远方。于是,云的骆驼拉着白轮船、白帐篷和白城堡到达西乌珠穆沁旗,在那里卸车。再把西乌珠穆沁旗的云彩拉回万度苏草原。

亲爱的黑桦树,你在信中说到春天开花的蒙古扁桃和蒙古白头翁,我喜欢这两种花。不过,蒙古扁桃花开得太热烈,让人喘不过气来。蒙古白头翁开在高山上,人们看不到。我觉得草原的小花更可爱,东一朵、西一朵,像奔跑的精灵。开蓝花的是鼠尾草和唐松草,开粉花的是牵牛花,开白花和黄花的是雏菊。草原上的野花数不过来,远看就像在碧绿的地毯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图案。夏天放牧的牧民唱起长调,他们的歌声像被风吹到天空上的哈达,翻卷缠绕,飘过博格达山。夏天最好看的是马群。奔马瞪着大眼睛,鬃毛和尾巴在风中飘扬,马蹄声震撼大地。哪里有这么好看的风景?除非你来到草原。

亲爱的黑桦树,当一棵风滚草非常快乐。我想象我是一匹枯枝组合的马,在风中飞驰。有一次,我在草原上滚得正起劲,一个外地游客对着毛榛灌木撒尿。看见我向他滚过去,他以为是狼,吓得大喊“妈呀”拼命往前跑,我借着风势在他后面追,很快接近他。他回头看,更害怕了,蹲在地上说请不要伤害我。我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从他身边掠过,向前方滚动。他慢慢站起来,说吓死我了,原来是一蓬草。在俄罗斯,我的名字就叫俄罗斯沙蓬。我想对那个游客说,我是一棵草,不会伤害你,但我停不下来。

当一棵风滚草比当一棵榆树幸福。牧民说我是万度苏草原的二流子,这是一个贬称,但我不介意他们这样叫我。二流子是不是东奔西走?如果是,我情愿当二流子。我去过博格达山的南麓和北麓,见过草原上的山茱萸树、胡枝子树、毛榛树和红松、落叶松和云杉。我遇到了远方的骆驼和拉盐的牛车,还有什么没见过吗?我什么都见过。最好看的风景莫过于落日。西天烧起大火,云彩被烧得干干净净。澄明的天空亮起一两颗孤星,好看极了。冬天,我在雪地上翻滚,留不下一丝声音。野兔看见我也会掉头就跑。夏天如果下一场雨,我只好停住脚步。下雨那一刻,我站在原地动不了,根须在雨水中插入大地,我又变成一棵安静的植物。尽管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下雨的地方,但我很喜欢这里。如果大地再度干旱,我还会像野兔一样奔走。你能找到比我更快乐的植物吗?你找不到。

爱你的风滚草

来源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期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现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作协副主席,辽宁省文史馆馆员。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图片

来源:红网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唐雨欣

本文链接:https://wl.rednet.cn/content/646945/64/14643507.html

阅读下一篇

返回文旅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