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长诗集《黄河长调》后记
文/李立
说走就走,沿着中国大陆边境线自驾行吟,以中国诗人从未尝试过的方式行走,践行中国诗人从未一次性执着的坚持,构筑中国诗人从未系统性雕琢的诗篇。阳春三月,从广东汕头出发,经过广西、贵州、云南、四川、西藏、青海、新疆、甘肃、宁夏、内蒙古、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天津、山东、上海、浙江、江苏、福建,12月份在海南岛圆满结束行程,记录心灵之旅的诗行已跃然于纸上。历时九个月,行程十二万多里,跨越万水千山,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命危旦夕,一切的日升月落、沙起尘涌、风吹草动、酸甜苦辣和怦然心动凝聚成了这部沉甸甸的诗集。
2021年初,北国冰雪尚未消融,南方依旧寒气峥嵘,在命运的沉沉浮浮之中,我突然萌生出挑战生命极限的念头。挥之不去,日甚一日。生活,不止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信念如一面开路旗帜,在远处猎猎作响。于是乎就忍痛辞别摸爬滚打二十余载的高薪职场,毅然决然。汕头是祖先下南洋闯荡谋生的始发地,选择在此启程,是祈望得到祖先在天之灵的加持,八千里路云和月,始终照耀我脚下的未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中自有波澜壮阔,路途自有惊涛骇浪,崎岖坎坷前面往往就是壮美风景。阅尽神州大地的绚烂河山,同时也历尽艰难困苦,栉风沐雨,孤独前行。西藏阿里地区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不敢涉足的屈指可数的人间净土,那里的蓝天、阳光、雪山、湖泊、荒原、土林、无人区、野生动物及静谧、寂寥等让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却又令人心生恐惧。独自驾车行驶在阿里寂寥的旷野里,寂寞如昆仑雪山一路相随,偶遇一只野生动物都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恨不得立即停下车,与它唠几句嗑。因迷恋219国道旁一处七彩岩石构筑的雪域风景,也因城市井蛙的目光过于盲目自信,导致自驾的进口四驱越野车,车轮陷入路边的沙坑里不能自拔。荒山野岭,人迹罕至,车辆稀少,数百公里连手机信号都无法抵达的荒野,如果不在天黑之前把车从沙坑里拖拽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生活在高原的藏族人民因世代信仰的熏陶而变得善良如初,但这里的四脚兽终究世袭了丛林法则,野性未泯,决不会怜小悯弱,满怀慈悲,就是“世界屋脊的屋脊”晚上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气温都将是难以想象的考验,饥寒交迫会造成人体失温,进而威胁到生命安全。真乃一失足成千古恨也。
在求助几辆过路车无果的情况下,一辆挂藏A牌的越野车主动停靠在路边,两个藏族青年摇下车窗关切询问需不需要帮助。这真是雪中送炭,正是求之不得。因为没有专业的汽车救援牵引绳,用哈达和就地捡拾的钢丝绳拖拽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把大家折腾得精疲力尽,也心灰意冷,正当万念俱灰时,另一辆挂藏A的越野车主动停了下来,着藏袍的车主说他车上存有专业牵引绳,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艰苦奋战,终于把陷在沙坑里的车拉回到正道。此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九时许,太阳正向西坠去。苦海无边,回头有岸,我不禁暗自庆幸自己遇见了好人。两个藏族小伙子连名字都不愿意如实相告,只留下一句“在219国道总会遇到好人”,就猛踩油门绝尘东去。在生命禁区,此话不亚于隽永的诗句,足够留白,令人回味无穷,温暖无限。
“此生必驾318。”但凡驾车走过318国道的人,无不喜欢把这句话的彩色贴纸张贴在爱车的显著位置,以彰显自己曾经历尽艰辛有幸成为318国道的征服者。318国道沿途的风景和险峻,能在驾驶者的心里烙下一辈子的印记,确实值得庆幸。比318国道更难驾驭的是死亡天路219国道,这条国道沿线不仅有数不胜数的绝顶风景,也是险峻异常,常常会遭遇泥石流、山体滑坡、路面塌陷和雪崩,头顶落石更是家常便饭,形影相随,一路相伴。落石在车顶敲打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开始时令我心惊肉跳,也心疼不已,后来就习以为常了。道路两旁的悬崖绝壁上,遗弃着许多无法收拾的汽车残骸,在岁月侵蚀下显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要是诗仙李白有幸打此经过,他一定会为自己当年写下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而深感羞愧。大脑缺氧容易犯困,脑袋不灵光,反应迟钝,行驶在高海拔的天路上必须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容不得半点马虎,任何的困倦、大意、分神,都有可能改写自己的户籍地址——你将成为那里的永久“居民”。
业拉山怒江99道拐(有说72道拐,也有说108道拐),既检验车辆的性能,更考验驾驶者的技术、经验、耐心和定力,稍有不慎就将车毁人亡。当年负责修筑该路段的某部工兵营全体官兵全部牺牲,无一幸存,罪魁祸首便是头顶滚滚落石,其中有一个工兵在浇灌怒江大桥桥墩时不幸掉入水泥槽中,被战友发现时仅露出一根指向天际的手指。从钢筋水泥柱中挖掘支离破碎的遗体显然是对逝者极度的不恭敬,战友们只好含泪把烈士永久封存于桥墩里。如今,该桥墩已成为怒江大桥纪念碑,所有经过的车辆都会自动自觉地鸣笛致敬。这里因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而成为网红的打卡吸粉地。
在司机这一行业里面,货车司机非常“强势”,甚至有点让人望而生畏。“货车猛如虎”,名不虚传。晚上车辆交会时,货车司机我行我素,基本上不会关掉大灯,轰隆隆地飞驰而过,吓得迎面而来的小车司机心惊肉跳,顿生劫后余生之感。我常常停下车,让他们通过后再松开刹车。中国最北端漠河郊外下午4点多钟就已夜幕低垂,而且没有路灯和手机信号,在离漠河市50公里处的双向双车道上,一辆货车不顾我反复闪灯和鸣笛警示,一意孤行地逆行超车,致使两车道上并行两辆大货车,一路狂奔地向我驶来,好在我车速极慢,且处理得当,否则,跌落悬崖的人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这次环中国大陆边境线自驾行吟就将在那个漆黑一团的下午“出师未捷身先死”,画上一个悲惨的句号。
此行遭遇过两次心脏怦怦乱跳,仿佛野马脱缰,几乎要夺腔而出,一次就是在漠河郊外车流并不如织的公路上,另一次便是在攀爬来古冰川的雪山上。因为劳累和陡然升高的海拔令我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不可名状的难受把我推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仿佛临近世界末日,有一种缓慢滑向阎王殿报到的滋味。离死神最近的一次,是在极边第一城云南腾冲,因心力皆疲,在热海泡温泉时因缺氧而窒息过去,等我清醒过来时,正被两个工作人员架在石头上坐着。他们通过监控设备发现我泡在水里,于是赶紧打捞上来。当时,仿佛从梦中醒来,脑子异常清醒,毫无平时的混沌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后来我常想,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要是就那么无病无痛不知不觉地走了,人生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结束。
原本计划从漠河沿黑龙江一路南下,半道上却因为疫情,三更半夜不得不掉头原路返回,绕道油城大庆,再到中国大陆最早见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佳木斯黑瞎子岛。无论如何,这个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也行,写不写点文字另说。我还想探望更遥远的故土,祖先生活和奋斗过的地方,于我而言,那地方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尽管现实并不允许,但始终有这个强烈愿望,说明我的血液还是热乎乎的,没有被环境熏陶得麻木和冷漠。好事多磨,为了阅览南国的蓝天碧水,一睹美不胜收的三沙市的芳容,我在三亚苦等了二十七天,因为各种原因,最终与最南端国土失之交臂。
中国大陆边境线最西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红其拉甫哨所,最北端黑龙江省漠河市北极村的黑龙江南岸,最东端黑龙江省抚远市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的黑瞎子岛,都留下了我的足迹、目光、心跳和文字。最南端海南省三沙市的曾母暗沙,现在只能留下一个遥远的念想,我想,只要心念在,也许就会迎来天从人愿的那一天。
不是亲眼所见,就无从知晓极边第一城之顽强、大雪山之巍峨、“青色的海”之神秘、青藏高原之圣洁、若尔盖大沼泽之深沉、大戈壁之苍茫、伊犁河谷之壮丽、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狂野、莫高窟之寂寥、黄河长调之浑厚、呼伦贝尔之辽阔、东北大平原之丰硕、上海大都会之繁华、南海之浩瀚、大地之厚重、昆仑山之苍莽……一旦灵魂被这些宏伟而质朴的叙事猛烈撞击过,余音将绕梁三万日,落下时皆为闪烁着光芒的文字。
有些路坚持不懈,可望成就一段佳话。有些人注定要成为幸福和高尚的弃子,迷失于愚昧和顽劣之中。在整个漫长而寂寥的行程里,自始至终得到了朋友们的关注、陪伴、友爱和支持,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天涯海角,彼此的心灵是息息相通的,胜似寒冬里的一壶老酒,在身体里肆意奔腾,滔滔不绝,维系着我内心的温度。热血是我前行的动力。行前规划只品山水云雾,不见任何隐士高人,坚持内心的那份孤独以葆有此次远行的质朴与纯粹,而有些热情推无可却,难以抗拒。发小陈基雄,《绿风》主编彭惊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同窗刘欣、于鹏和陈诗全,《椰城》编辑巴城等新朋老友分别在汕头、石河子、连云港、福州和三亚设宴款待,给我加油打气,抚慰我疲累空乏之躯。尤其是沿途不断与刘起伦、远人和梁粱等多位诗坛高朋问候唱和,互赠雅思,慷慨激越,那些闪光的友情与文字灿若星辰,不仅驱逐我内心忐忑,更照亮了脚下的陌路。
只有经历过生死而紧紧相拥着走向人生终点的人,才称得上是值得仰慕的灵魂伴侣。能走进风景的人不算什么,能成为风景的人,才值得敬畏。能读懂这些文字的人不算什么,能成为他人笔下发光的字句,并影响他人生活的人,才称得上是拥有高尚情操的精英。目光短浅、愚昧顽劣、贪图享乐、心猿意马的人,付出再多都无济于事,终会走失在漫漫人生路上某个拐角处。
去年4月4日,家父驾鹤西去,从澳大利亚回国处理家父后事,他为之奋斗终身的工作证、职称证、荣誉证、身份证、退休证等都是我亲手点火付之一炬,随他而去。他最疼爱的人把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彻底抹去了,空悲切。我想谁也难逃此劫,最后只不过沦落为一捧不痛不痒的尘土,回归宽以待人的大自然。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亲耳聆听父亲最后的教诲,但父亲在临近生命的终点坚决拒绝割喉安插食管,不进ICU苟延生命,维护了自己应有的尊严,令我动容和骄傲。父亲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伤悲让人深省彻悟,对所谓名利我已索然寡味,对出书亦了无兴趣。数月后,一众挚友得知我这一想法,极力游说我不能就此舍弃,独一无二的人生历练应该拿出来与人分享并留与后人,否则就是对自己的极不负责任,促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认真整理出版这部集子。
诗人和评论家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和美国最伟大的行吟诗人惠特曼联系到一起,仿佛要印证骨子里的李立与惠特曼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意欲在拙作中寻找出惠特曼的蛛丝马迹,甚至说“李立是离惠特曼最近的中国诗人”。说来十分愧疚,我并没有想过要把惠特曼的高度树立为自己的终极梦想,对惠特曼的语言艺术缺乏系统性的钻研和领悟,他的绝大部分文字于我来说还是相当的陌生,惠特曼的光环压根儿就照不进我寂寥的灵魂。惠特曼挚爱着他的美利坚合众国,他对他祖国的挞伐远比赞美要多得多,他活得自我而惬意。我对脚下这片土地有着深沉的爱,热烈而执着,甚至趋于信仰。爱她的神山圣水,更爱她的凡夫俗子;爱她的微笑,更爱她的泪水;爱她的荣耀,更爱她的苦难。爱她不仅要浇水,更要锄草。爱她要施肥,但不可揠苗助长。只有把她爱到骨子里的人,才会毫不掩饰地指出她头上的跳蚤,才会毫不留情地想剜掉她身上的毒疮。我愿意像古象雄人一样用身体丈量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用手指细数头顶的每一朵云彩,我想把自己内心所思所虑所爱,以自己喜欢或擅长的形式表达出来,试图以自己倾情的生活方式随性活着并虔诚书写。我想这不可改变。
诗稿整理出来后,总感觉欠缺了可可西里就显得有些遗憾。大约十年前,初次涉足可可西里时,我正隐入尘烟,致力市井生计,远离缪斯的视野,没有用心灵去感悟可可西里的苍茫。于是,我决定重返那个勾人魂魄的蛮荒旷野。3月从四川进藏,318国道上的颠簸与坎坷略过,走109国道出藏车至沱沱河畔,突遇狂风暴雪,坑坑洼洼的道路瞬间冰冻,车轮打滑,不受控制的四驱车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激烈拥抱。在海拔4800多米的唐古拉山镇简陋旅馆里与缺氧相搏,晚上零下十几度又遭遇通宵停电,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写完《可可西里》,昆仑山又着魔似的在我脑海缠绕,挥之不去,那巍峨挺拔的身姿常常左右着我的梦境,如果不写昆仑山,我想我此生难以安生。于新诗而言,昆仑山几乎还是处女地,一片空白,鲜有文人墨客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酝酿了一个多月,竟然不知道从何写起,在进入写作状态时,由于精神过度亢奋,吃睡不香,口腔溃疡严重,写完后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既然是别人没有涉猎的畛域,那么,我就必须把昆仑山内在的东西提炼出来,给后面想进入昆仑山的诗人提供一些有用的参考,至少可以抛砖引玉。
在昆仑山的注视下,从阿坝驱车走G0615德马高速公路一路向西,行至距沟里43公里处,遭遇狂风暴雪,道路冰冻打滑,大货车无法通行,塞车队伍绵延数十公里。此处海拔高度为4445米,无手机信号。一夜风雪怒号,一夜饥寒交迫,一夜黑暗无眠,在失联25小时后才得以重返现代世界。在格尔木又因吃了过期变质的羊头肉,肚子隐隐作痛,吃过药休息了两天继续上路。沿着昆仑山的北坡,经茫崖、若羌、且末、和田、莎车、喀什、阿克陶、塔县,沿途接受昆仑山给我的灵魂洗礼,在帕米尔高原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几天,直至我的灵魂完全被昆仑山俘获,《昆仑山》才算画上了句号。《塔里木盆地》则是意外收获。当我沿着塔里木盆地北缘继续行走,途经疏附、阿什图、麦盖提、轮台、伽师、尉犁、沙雅、和硕、鄯善、高昌、哈密,我竟然走了一个多月,被沿途辽阔厚重的人文景观所深深吸引,原本是有感而发的八行小诗,最后竟凝练成一首别具特色的长诗。至此,中国最大的自然人文景观无不幻化成一行行诗句,被收入这本集子,心中不免甚为欣慰。
当这部诗稿完成时,眼眶里竟然蓄满了泪水。不为这些文字的凝重或空灵,不为雄关漫道的艰辛和怅然若失的慰藉,只为告别一段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假如在不远的将来腿脚健硕、思想无恙,我还想携手心爱的人生伴侣,沿着中国大陆边境线重走一回。牵该牵的手,走该走的路,吹该吹的风,淋该淋的雨,咬该咬的牙,历该历的险,流该流的泪,痛该痛的苦,开该开的心,相该相的爱,享该享的乐,写该写的字。将来回忆这段疯狂的诗意之旅时,内心定将明月碧空,浩瀚无垠,了无半点憾意。
李立,环球旅行家,当代行吟诗人,环中国大陆边境线自驾行吟第一人。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花城》《创世纪》等100多种主流报刊,获各类诗歌奖十数次。《中国行吟诗歌精选》年度选本和《中国行吟诗人文库》诗丛主编。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和报告文学集共7部和英文诗集1部。
来源:红网
作者:李立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旅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