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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海勒根那:流沙魔术师

来源:《芙蓉》 作者:海勒根那 编辑:施文 2025-04-25 09: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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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魔术师(短篇小说)

文/海勒根那

萨茹拉一家人从蒙古包的天窗里爬出来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昨日还好端端的天地一夜间竟然面目全非,春天刚刚泛绿的草原不见了,她家的羊圈和几十只羊没了踪影,门前的勒勒车和拴马桩也了无痕迹,就连草地网围栏、一根挨着一根的电线杆亦被谁拔光了似的,那些朦胧起伏的黛色远山也看不到了,而这一切都变成了流沙,没错,铺天盖地、横七竖八的沙丘,天空冒着昏黄的尘烟,沉闷得像一口锈迹斑斑倒扣着的铁锅,日月仿佛也被它隔离在外,一股热烘烘的土腥味儿直冲脑门,让萨茹拉喘不上气来。

“这是怎么了,乌里塔?我们不是在做梦吧?”萨茹拉像只呆鸡那样伸长脖子。她的两个半大儿子——讷格和亥勒奥则像两只土拨鼠那样缩着胸腔直立起身子四处张望。

乌里塔瞧了一眼被沙子埋掉的蒙古包,那里还立着高过烟囱的套马杆,他用尽力气将其拔起,趔趔趄趄地向羊圈方向探去。当套马杆戳到一处突兀得像水泥袋子一样闷硬的东西时,乌里塔就跪下身来,奋力扒开沙土——属于他家的羊群正堆在一起,摞成一座僵硬的小山。每只羊湿漉漉的口鼻里都塞满了沙子。

羊一只接一只地被拖曳出来,没了气息的羊沉重如铅,每只膨胀的羊毛里都能抖搂出几十斤沙子。几十只羊排列成行,游蛇似的风吹拂着它们沉睡的脑壳和干硬的耳朵,发出鸽哨一样的响声。萨茹拉掰着手指,一遍一遍数着它们的数量,却被乌里塔制止了:

“羊都死啦,还数它干啥呀?”

“乌里塔,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萨茹拉睁着死羊般的眼睛看着丈夫,眼里满是泪水。

太阳是第三天早晨出来的,空中的尘埃已落定。一望无际的沙丘像一群群不怀好意的野兽,有的蹲守在萨茹拉的家门口,有的潜伏在天边,波浪纹状的皮毛闪着黄澄发亮或白茫耀眼的光。令乌里塔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坐骑——钢嘎哈日还活着。流沙来临前的那天晚上,乌里塔把它野放到查干河对岸,本想让骑乘了一整天的坐骑饱餐一顿……可是如今查干河都被流沙掩埋了,黑马却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来。仅仅三天时间,原本健硕无比的黑马竟消瘦得像头拉磨的驴子。乌里塔踉跄着迎上去,紧紧抱住了马的脖子。

其时,萨茹拉一家正经历着另一场浩劫。和那根套马杆一样,他们已经损失六个奶茶碗、五支白瓷汤勺、两只木制奶桶、捣奶棍以及所有的门窗、木椅和床,这些家当全都沙化了,手指一碰就碎成一堆粉末,仿佛被魔术师施了什么魔法。如此想来,整个草原也该是这般沙化掉的。数来数去,一家人发现,只有蒙古包的框架(哈纳墙和套瑙是用铁管做成的)、拖拉机的外壳,家什里泛金属物、牛皮靴、獭皮帽子等还完好无损,乌里塔由此得出结论:原来铁器、金属、石块和皮毛制品比木制品、橡胶、瓷器更耐得住沙化。于是,他打扫掉蒙古包上糟烂的帆布帷幔,用毛毡重新围起。这当儿,所有的布制衣物损失殆尽,萨茹拉匆忙找出陈年的旱獭皮、黄羊皮、牲畜皮,为一家人遮羞。

因为没有放血,被沙子捂死的羊吃起来膻臊不已,让人捂鼻。“能用水泡一泡就好了。”两个儿子讨论着难吃的死羊肉。少年无知,说得轻松,只有萨茹拉知道,她家的铁皮水车还剩下多少水。可就连这些膻臊的死羊似乎也等不及被主人慢慢吃掉,就在燥热无比的阳光下接二连三地腐烂了,一个个肚子鼓胀得跟气球一样,并且不断加剧,砰砰的爆炸声像被一根导火索点燃的一样。乌里塔一刻不停地挖着沙坑,用以埋掉那些臭气熏天的尸体和爆破出的污秽物,一边将还没来得及坏掉的羊剥皮去骨,晾晒在背阴处的沙漠里,制成风干羊肉。接着,乌里塔又把羊肠羊肚里未反刍的草渣掏出来,晾晒烘干,充当草料喂给黑马,除此之外,黑马不知该吃什么活命。

最初的那些天里,情况还没变得多么糟糕,野人似的茹毛饮血的生活并没有摧毁萨茹拉一家人的意志。他们穿着遮羞的兽皮,钻木取火,饿食肉干,渴饮仅剩的一点水。那天夜里,多日没有洗澡、满身羊膻气和汗臭味儿的萨茹拉反倒唤起了乌里塔的情欲,他爬到妻子身上,似要把她从头到脚吃掉。萨茹拉很久没有感受到丈夫的激情了,虽然有点粗鲁和凶巴巴的,甚至有种陌生的怪诞感,不过早已是一把干柴的萨茹拉还是被他点燃了,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刚剥下的即将腐烂的羊皮,要将男人整个包住,两个人滚成一团,直到粘连为一体。等乌里塔像座沙丘那样从萨茹拉身上坍塌下来时,天都快亮了。萨茹拉抚摸着丈夫的胸脯,那里没有汗水,手仿佛摸到了晒干翻翘的鱼鳞。

“乌里塔,那是什么?你身上长鳞了吗?”

“鱼才长鳞呢,”乌里塔说,“我好多天没喝水了。”

“乌里塔,我们会不会被渴死?”萨茹拉把头倚在丈夫的怀里。

“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

“还是要想想法子,我看出来了,老天不会下雨的。”

“你说得对,萨茹拉,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水源。”

“查干河都没了,满世界都是沙子了,哪儿还能有水啊。”

“我要去乌镇上看一看……”

天空好像哮喘病人乌烟瘴气的肺。水车里只剩下半桶水了,乌里塔用军用水壶灌了小半壶。他嘴唇干裂,布满血口,就要用这点水支撑着走出去,直到找见水源。

乌里塔驾上黑马,拉着空空荡荡的水车走去时,萨茹拉和儿子站在风沙里为乌里塔送行。两个儿子赤身裸体,被沙漠的太阳晒得像两截木炭。他们立在茫茫的沙丘间,像眺望英雄远征那样,直到望不见乌里塔的影子为止。

(节选自2024年第6期《芙蓉》海勒根那的短篇小说《流沙魔术师》)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出版有《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摘。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奖等,入选2020、2022、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

来源:《芙蓉》

作者:海勒根那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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