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影摇书案
文/张毅龙
那竹,是生在岩缝里的。瘦瘦的竹竿,挤在嶙峋的乱石中间,却偏偏挺得笔直。霜下来了,一层又一层,像是老天爷板着面孔撒下的盐,要腌渍这人间一切不肯屈就的骨节。可怪的是,那霜越重,竹的枝干摸着反倒生出一种温润的、沉实的意蕴来,仿佛那侵骨的寒,非但没能磨损它,反倒将它内里一股子看不见的暖和,给逼了出来,浸润到每一寸肌理之中。你莫要看它枝叶疏朗,在风里显得有几分清瘦,便觉得它可怜;它那清瘦的躯干里,正紧紧地抱着一颗“岁寒”的心。这心,是冻不死的。
这般看着,心思便不由得飘远了,飘回了那些早已湮远的、自己的“春深”时节。也是这般对着一窗竹影,摊开一卷书,读得痴了。晨光如何变作正午的骄阳,正午的骄阳又如何软化成黄昏的余烬,是一概不知的。只觉那白纸上的黑字,是一个个吸吮光阴的深渊,一眼望进去,便再也不知身外何世了。那时节,是真真切切地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话,刻在了骨血里的。没有什么道人来引笑,也没有什么外物的纷扰;整个魂魄,都沉湎在那周公的礼、孔圣的思所构筑的浩瀚烟海里,孜孜地追寻着。那是一种何等的充实与富足!
然而,追寻的路径,终究是崎岖的。也曾有过力不从心的慨叹,像那诗里悲悯的精卫鸟,看着世间万千不平事,忍不住要问它:你何苦要以这区区“一寸”之身,做着“衔木到终古”的傻事呢?自己也仿佛是那无根的浮萍,在人生的风波里泛泛荡荡,不知所之。心里却还嫌那逼仄的“池岸”拘束了手脚,总想着要向那更开阔、也更险恶的“远江”移去。这其中的甘苦,怕是只有自己知晓。
目光再回到那岩阿的苍竹,与院中的老松,心里便豁然了些。你看那路旁的榆树,得着朝露的滋润,或许能鲜亮一个早晨,可夕照未沉,便已憔悴枯槁了。这岂不像人世间那些倚仗一时势要、却无根底的繁华?转瞬即成尘土。唯有那山上的松树,是经了一重又一重的雪,熬过一遍又一遍的霜,那青色,反倒愈发沉郁、愈发苍劲了。这便如一种“深耕易耨”的功夫,莫辞劳苦,只要根基正,心志坚,自有天地的“雨露”来均匀滋养,岁月的积累自会使其高大。
这其中的道理,古人早已说得分明。那新生的竹枝,之所以能高过旧的,全凭着底下老干的扶持与托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生命的薪火便是这样传递下去。即便是那地底深处,看似“混沌”一片的煤层,一旦凿开,便是“乌金”,它里面藏蓄的太阳的精魂,是何等深厚!一点爝火,便能燃回一个浩浩的春天;一座洪炉,足以照破那沉沉的暗夜。这百尺千枝的树木,之所以能挺然屹立,正因它“历尽冰霜总不移”。不必说它孤高,也不必问它有何用处,那生就的“栋梁姿”,其价值本就在于其自身。
想到此,胸中的块垒仿佛被一股清泉浣洗了。是啊,“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向外求索,在故纸堆里徒费精神,有时反倒迷失了本心。最重要的,是“致”那份与生俱来的“良知”,由它来成就自家的德业。世人常常认不出那尚在泥土中、其貌不扬的“凌云木”,非要等它长到参天了,才齐声赞叹它的高耸。这眼光,是何其短浅!
窗外的竹影,依旧在书案上轻轻摇着,伴着想象中那野泉的泠泠声,仿佛一同流入了砚池的墨中。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先生常教诲的一句话:“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那时听着,只觉是寻常道理;如今在岁月的流转中回味,方知字字千钧。
时光啊,它如梭,如逐浪的流水,一去不回头。少年时,那一腔豪情,都凝注在仗义的剑与犀利的笔上;如今年岁渐长,那份锐气便化作了沉潜的诗句与运筹的智慧。风霜却已染白了我的鬓发,但这颗心,却仿佛比少年时更加沉静而壮阔;历经了世事的磋磨,那最初的志气,却未曾有片刻的止歇。而今,倒也用不着伤怀。且欣喜地看那桑榆树梢的斜阳吧,它的光,是如此温和而饱满。正好有浩荡的长风起来,仿佛要送我这一把老骨头,直上那白云缭绕的高楼呢。
这便如那首小诗里所描绘的安详光景:晓日初升,露水还未干透,这十月的小阳春里,才刚泛起一丝微寒。农事都已完毕,牛也闲了,米价平易,家家户户的酒盏,想必也添得格外宽裕。那烟水蒙蒙的浦口,白鸥正迎着摇橹的舟子飞舞;渔村边,经霜的红树,正好让游人倚着栏杆观赏。若是乘着一叶归舟,也莫要怨恨无人对话,只管手捧着陶渊明的诗集,悠闲地侧卧着观看,便是一等一的享受了。
我的思绪,便在这安详中沉淀下来,不再作虚无缥缈的神游。那冷月玄鸟、西天碧落,终究是镜花水月;舍利真如、佛前皈依,亦属身外求法。真正的清明,原不必远求。
这半生,门前从车马喧阗到“冷落稀客至”,院外也从繁花似锦到“萧条晚风迟”,我都一一经历。当年那支自许能凌云的气盛之笔,如今也多半只在凄凉时,对着手中的酒卮了。世态的炎凉,早已不必再问,只任它一盏孤灯,独自映照着我这如丝的华发。
然而,就在这孤灯与白发的静默里,岩阿边那几竿苍竹的影子,却又悄然探入我的心间。它们依旧清瘦,依旧挺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抱着它们那颗亘古的、岁寒的心。
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冰冷的月光,那稀疏的客踪,那萧条的晚风,都算不得什么了。
书案上,竹影依旧不歇,宛若墨痕,写着无声的箴言。那清瘦的影子,与我这清瘦的形骸,在灯下渐渐融在了一处。
我仿佛也成了它们中的一竿。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来源:红网
作者:张毅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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