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书

文/贺有德

照例去风光带散步，照例沿河而下。健康步道斗折蛇行，曲径通幽——河滩野草，河岸茅草，一岁一枯荣；在野草与茅草间穿行，仿佛穿越时空，四季更替，故乡风物，一次一次在眼前复活。

对于河，对于草，我有着特殊的感情。

老家在江南丘陵，湘中腹地，山岭连绵，水草丰茂。村子里有条小河，“一水护田将绿绕”，护佑乡亲们丰衣足食。河两岸茅草疯长。夏天里，小伙伴们放牛、割草，最爱去的是那条河。村里多水牛，最爱去的也是那条河，水里有水草，岸边有茅草，水清凉，草葳蕤，喝水吃草纳凉，悠闲自在。我们放牛割草游泳捉鱼，自在快活。牛吃饱了，人玩够了，背着草，提着鱼，赶着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记忆浸润在乡土气息里，从少年到青年到壮年到中年，一直到现在。进城二十多年了，乡土记忆始终陪伴着我。回到乡下老家，或者遇见恍惚故乡风物的人间草木，骨子里的记忆满血复活……

进城之后，辗转奔波，几年前移居风光带，如漂泊的扁舟终于找到停泊的港湾，从此安居，而沿河散步成了习惯，雷打不动，刮风下雨，甚至下雪也不例外。不去散步，心头空落落的。散步回来，仿佛回了一趟故乡，心里踏实了。

都是因为河，都是因为草。第一次走进这里，瞬间觉得似曾相识——眼前的风景与不曾远去的记忆瞬间重叠，无缝对接……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格外动人。春风春雨催生出来的野草，四处蔓延，野性张扬；秋风吹得黄多青少的茅草，随风萧瑟，风骨犹存。草的世界也不同步，青的青了，黄的黄着。枯荣之势，盛衰之变，一切顺其自然。

乘兴前行，猛然抬头——眼前，曾经的大片茅草，如今已化为灰烬，乌黑的灰烬尚未消散尽，不时随风飘移。曾经高大葳蕤的茅草，曾经一度繁华的茅草，风华不再，大火之后，只留下参差不齐的草茎或者说草秆，依然挺立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仿佛带着几分禅意的标识，在诉说着什么，又在暗示着什么……这一次，这一幕，始料未及，猝不及防。

眼前忽然空旷，空空荡荡……

这些普通得有点卑微的茅草，有冬茅草、丝茅草。丝茅草成片成片，田间地头，漫山遍野，青黄循环往复，一年一度。丝茅草长得不高，平膝已是极限，是牛羊所爱，放牛放羊，青草地上随心所欲，饱食而归。啃食之外，割草成风，一筐一筐，背回家挑回家喂养。丝茅草生命力强，长了又割，割了又长，生命无极限。草根一节一节，挖出来，洗干净，人也能吃。食不果腹的日子，草根也吃得津津有味。冬茅草一丛一丛，房前屋后，旮旮旯旯，随处可见。冬茅草高大粗壮，气度伟岸，人过处，或齐腰深，或过人头。冬茅草性子烈，锋芒外露，牛吃，人割，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注视，环顾。周围没有烧尽的茅草，依然是化为灰烬的茅草曾经的模样。尽管枯黄是主色调，也有“另类”茅草，一丛一丛，高高挺立，齐人腰甚至过人头，黄中透着青，甚至青胜于黄，无声却有力地昭示着自己不屈的生命；健康步道与河岸土坡相接处，时不时见到幼小的嫩绿的茅草，自立自强，兀自迎风生长——谁不相信：春风过处，春雨到处，生命力顽强、旺盛的茅草，又是一丛一丛，一片一片，又一次开启新的生命旅程？

环顾小河两岸，目光在被烧的茅草、残留的茅草和河滩上的青草之间游走。茅草枯黄，甚至被火烧为灰烬，乃是自然万物的生命轮回。河滩上，各种藤蔓纠缠交错，直到枯萎甚至深黑，破土而出的野草，从参差披拂的藤蔓中探出头来，勃勃生长。藤蔓自生自灭，或者止于野火，终归尘土，灰烬或者腐土，滋养后来者；“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幕之时如此，草木亦多情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草虽微不足道，却是不屈不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天滑向时令深处，长出来的野草必然日渐葱绿，茅草也将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华丽转身，河岸又将铺满新绿……

不知故乡那条小河涨水了没有？故乡的茅草开始绿了没有？目光再次投向河中、河滩，春水溶溶，春草青青，却不见熟悉的水牛在河水里游动，在河滩上吃草。看不见牛的影子，听不见牛铃叮咚——这里不是故乡，只有故乡那样的河，故乡那样的草。想必故乡的河也是这样、故乡的草也是这样吧？春风吹拂，春雨滋润，山绿起来、水涨起来、草青起来、花开起来，无处不是春。

茅草似乎“无意苦争春”，迈着优雅的步子，在春天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枯黄渐渐褪去，然后青了。春末夏初，碧绿早已湮没枯黄，茅草意气风发，再度焕发青春……

谁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人生短暂，草木不然：春风一年一度，草木“一岁一枯荣”，生命轮回，无限循环，普通得有点卑微的茅草，在天地间，在大地上，生生不息。

贺有德，笔名老树，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首届湖湘教师文学征文大赛获奖者，各级报刊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