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状元街(短篇小说)
文/冉正万
良洪2004年从二戈寨搬到曹状元街,其时武侠小说和电影日渐式微,远不如十年前流行,人们对正在热播的武侠电影多持负面批评,指责它们缺乏精神价值判断,艺术灵魂空洞,只有画面不见故事。这对良洪没任何影响,他要的不是花拳绣腿。曹状元名叫曹维城,是武状元,康熙四十二年(1703)武举殿试第一名。良洪特别仰慕,搬到曹状元曾经住过的地方,仿佛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良洪的脸圆圆的、憨憨的,像个罗汉,见到熟人先送出谦虚的表情,一副找不到话说的样子。见陌生人时面相有点凶,其实他不凶,是他心头莫名地胆怯,怕被误会,怕被伤害。和陌生人打完交道,总是忍不住暗想,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露一手。觉得只要会功夫,不管是陌生人,还是想对他不敬的人,都会立即敬他三分。在旧书市场淘得一本《鲍家拳拳谱》,已经悄悄练了一阵,被他的油汗浸泡过的拳谱几近透明。有时觉得套路已经完全掌握,只缺实战。有时觉得问题还不少,尤其连贯起来不顺畅,没有行家指点,有可能是瞎练。他要的是一旦出手,人家就知道他是顶级高手,而不是在做广播体操。周末在万东桥下跟卢老师学习书法,卢老师夸他有天分,有悟性,笔下有味道。说他用笔像宋人用钩镰枪,轻重缓急得当,“别看他跟我学,有时我在跟他学”。良洪一惊,担心卢老师窥破他独自练拳的秘密。当街露两手很骄傲,悄悄练拳却感觉丢人。
搬到曹状元街之前,良洪在一个出版社的仓库当勤杂工。不但承担出库入库装车下库所有重体力活,制作报表替读者找书等零碎活也是他在做。他是临时工,正式工最重要的工作是打麻将。辞去这份工作不完全是心理不平衡,主要是想住在有武术气息的地方。武术气息只有他一个人能感觉到,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一条很普通的小街,两百多米长,一头是联通商城,一头是富南小吃,中间加一个吃酸汤鱼的快活林。心细一点的还可加上银行、小旅馆、建新小区、爱丝尚造型和家宴食府。
在曹状元街住了两年后,他让妻子也从仓库辞职,来下护国路开粉馆。妻子姓罗,很会做吃食,又热情好客,仓库其他零工的孩子叫她罗姨妈,粉馆于是叫罗姨妈鹅肉粉馆。
粉馆开张后,良洪早上五点起床,步行到油榨街,乘第一班公交车去二戈寨买鹅。二戈寨离城区远,鹅比就近买便宜。每斤便宜三角钱,两只鹅可以省四块钱。他认为没必要,坐公交要一块钱,何必呢。一说出来,罗姨妈气得咬牙切齿,“你的钱硬是多得很”。他不服气,心想罗姨妈就是固执,什么都离不开二戈寨,真是二,二戈寨的二。
出版社仓库在二戈寨一片竹林当中,背后是图云关和龙架山两个森林公园之间的绵绵不断的山脉。他和罗姨妈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罗姨妈确实舍不得离开二戈寨,她不光熟悉围墙外面的核桃树什么时候开花结果,连半坡上开荒种菜的农民都认得,和街边旧门窗收购店、旧棉絮翻新店、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娘都是好朋友。来到曹状元街,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二戈寨那些人,以前你也不认识呀。”“是不认识,可是只要你搭白,人家不会不理你。”也是,住在楼房里的人不喜欢和刚认识的人聊天,不像住在地上的人,互相没什么好隐藏,一点不介意自列于众。
罗姨妈认为二戈寨的鹅不光便宜,还没注水。良洪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注水?”罗姨妈说:“他敢,认识他都十几年,我怕这点人情都不讲。”良洪不想纠正罗姨妈纪年有误,用贵阳话反驳,“熟人整熟人,整起逗得行”。贵阳人把“就”说成“逗”,罗姨妈听着“逗”字就不高兴,这是一种就范,她以极快的速度切蒜苗,“他敢整我,我不把他从上街日吷到下街”。
良洪不敢再斗嘴,怕罗姨妈切到手指。罗姨妈辞职来开粉馆,心头挣扎了一年。出版社仓库收入不高,但稳定,住房和水电都不要钱,辞职需要巨大勇气。良洪缩起两片厚嘴唇埋头干活。不多一会,眼前一切消失,他已行走江湖,是世人敬重的武林高手。干到下午三点解下围裙,余下的活留给罗姨妈,罗姨妈要忙到五点才能离开。罗姨妈以为他起得早要回家睡觉,其实是回家练拳。练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罗姨妈。周六和周日下午去卢老师的书法班学习,只有这两个下午才有成人班。
罗姨妈鹅肉粉馆是卢老师题写,遒劲饱满,与其他面馆粉馆相比,多几分文气。吃粉吃面的人不看重这个,甚至连看也不看,只看好不好吃。
当一万多只鹅被良洪拎到下护国路,他和罗姨妈还在卖鹅肉粉。一万多只鹅作为里程碑,记录下来的大事不多。曹状元街建新小区的房子买了下来,去二戈寨不再赶公交,骑电动摩托,卖鹅的人已由儿子接替父亲,卢老师题写的匾额被熏得看不出颜色,“妈”字“鹅”字各剩一半:罗姨马我肉粉馆。
里程碑记下的另外两件大事良洪和罗姨妈都不想说,尽量避免。马航失事那年,他告诉罗姨妈,他要去武当山。失事飞机上有两个贵州人,一对老夫妻,良洪见过他们一面,老先生是书法家。一个活鲜鲜的人,说没有就没有,再不去来不及了。罗姨妈问他去武当山干什么,“你不要管。”他说。“去好久?”“不一定。”罗姨妈以为他要出家,觉得出家极其丢人,又生气又难为情,当着吃粉的客人都哭过两回,“我还要啷个对他嘛!”(“啷个”是“怎么”的意思),面对客人,她已经学会用普通话,伤心时,方言自动打开,“我想不通啊,什么都依他的,他啷个这样对我嘛”。哭过几回后开始质疑,良洪是不是想离婚。良洪一声不吭,连摇头点头都没有,照样去二戈寨买鹅,照样收碗洗碗,像个音频线路熔断的机器人。请卢老师来调解,良洪除了微笑和点头,什么话也不说。罗姨妈多了个心眼,将钱箱看紧,对现金、银行卡和电子支付进行系统化管理,只给良洪必要的零花钱。有一天下午回到家,看见桌子上一张字条:我走了。
(节选自2024年第6期《芙蓉》冉正万的短篇小说《曹状元街》)
冉正万,1967年生,贵州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等八部。曾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第六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
来源:《芙蓉》
作者:冉正万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