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朝/摄
当年的哥
文/吴灿娜
秋天的阳光,早已没有了夏日的热烈,乘着阳光收割的稻谷已经颗粒归仓,田野上只剩下那一个个已经完成了使命的禾蔸,和几个闲散的主人,在田里收拾捆绑闲躺在田里的稻草。微风吹在身上,不热不凉,恰如其分,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让人想飞想唱。
张爹肩上扛着一根竹棍,竹棍一头挑着一包棉花,棉花雪白雪白的,安闲而舒适地搭在背上,张爹没有走新修的水泥大道,而是特意走进了田间,洋洋洒洒,哼哼唱唱地徜徉在田埂小路上——
哥已不再是当年的哥,
不再与春风对酒当歌。
我别了江湖我变成传说,
曾经的美梦被现实刺破。
……
他望着眼前这一大片慢慢恢复的稻田,思绪万千。当年他作为村干部,为了带领大家发家致富,曾经是何等的气派。
当时看到邻村的村民,搞苗木移植售卖,赚了不少钱,他就开始夜以继日地、大张旗鼓地,搞了个苗木基地,带领大家搞起了苗木移植售卖,首先是把自留山里的樟树、栾树、桂花树,挖出来,削掉一层树冠,再用草绳把树蔸缠绑起来,一棵一棵移植到自家的稻田里,继而又花五元、十元一棵,向附近的村民收购。随着生意越来越好,干脆就一车一车大量收购外地的大树,转手又一车一车倒卖到远方的城市和小区。在他的带领下,好多村民都干起了这赚钱的行当。
几年下来,钱赚了,山矮了,田荒了。山里的树被挖光了,优质良田里却浅浅地栽满了大树,山不成山,田不像田,他成了良心的罪人。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他突然地醒悟,救赎了自己。他又用赚来的钱,高价请人把那赚钱的树蔸蔸,一颗一颗地请出稻田,把十多年没耕种的田地平整复原,他是当地第一个自觉退林还耕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总算在去北京带孙子之前,把他亲手毁坏的农田,整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穿行在曾经熟悉的田间小路上,欣喜且欣慰,这次回来,村里好多人都不喊他张爹了,而叫他“张哥”,他特别喜欢别人喊他张哥,他总是洪亮地回答,并痛快地唱出几句花鼓戏韵味的流行歌。
“哥已不再是当年的哥,不再与春风对酒当歌……承受了多少不该的承受,错过了多少不该的错过……做出了多少难做的取舍,放下了多少难放的执着……”
“喂——对面唱花鼓戏的,是谁啊?”
“我是唱的花鼓戏吗,这么流行的流行歌曲都听不出来?真out啊!”张爹在心里默默念着,但还是迎着对面田埂上的人,从收割了的稻田里,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我是张哥啊!是你啊,李厂长!”
两个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哎呀,你买块好板油啦,又大又白。”李厂长指着张爹背上的棉花,大加赞赏。
“哪里有什么板油?这是我婆婆子要我去沧水铺街上轧的棉花,准备给北京的满孙几打床摇窝被。”
“哦!我还以为你买的一块好板油呢!”
“你这样的眼睛,不晓得怎样打得鸟的!”张爹望了一眼李厂长肩上的装备,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整天扛着个鸟铳晃来晃去的。”
“哈哈哈哈,张哥,看来你的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哦。”李厂长拍了拍张爹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看看,这是鸟铳吗?这是我的钓鱼竿!”
“这周围上下还有鱼钓吗,仅有的一条大坝河,也早被你那塑料厂污染了。”
曾经的大坝河,蜿蜒流过几个村庄,滋养着万顷高产优质的良田,当时的李厂长就是在这大河坝边,建起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塑料加工厂,解决了全村大部分年轻人的就业问题,村民的收入日渐上升,塑料厂也成了乡里的纳税大户。
随着村民的收入越来越高,大坝河里的流水也越来越浑浊。上级有关部门开始调查整改,李厂长积极配合,主动关闭了工厂大门。
“你怎么还提那猴年马月的事情,当年你退林还耕,逃到北京去后,我也觉得有愧于这片田地,就遣散工人,自动地关闭了工厂。”他坦然地环顾了一下田野,不无骄傲地说道,“为了将功赎罪,我加入了益阳市生态环保服务小分队,我还主动请缨,当了大坝河的河长,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环保志愿者。”
“也好,也好,你就戴罪立功吧。”
“哈哈哈哈……”
一对曾经声名显赫、富甲一方的老头,索性卸下肩上的“板油”和“鸟铳”,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扯开了话题。
“想当年,我们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
“我们脱掉裤子跳进门前的小河里,一起打刨秋(洗冷水澡)!”
“摸爬滚打一年一年长大,生活好难哦。”
“肚子饿了,钻进菜园,去偷别人家的黄瓜。”
“渴了,就喝这大河里的水。”
“那时的水可是清澈见底,清凉凉地,带着甜味。”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就每晚追着露天电影看。往往一场电影看过了八遍,第九晚,他们还是会追出五里地,反反复复就那几部电影,什么南斯拉夫桥(南斯拉夫电影《桥》)、奇袭白毛女(《奇袭》和《白毛女》)、南征北虎战(《南征北战》和《智取威虎山》)……
“哈哈,那个时候,我们都这样乱侃,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图个嘴巴痛快。”
直到周围临近的大队都放映完了,电影的人物形象已经耳熟能详,电影的台词也早已滚瓜烂熟——
“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赶快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
“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
“我是王成,我是王成!”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搜索队,搜索队,打起仗来往后退!”
“机枪怎么不响了!”
哈哈哈哈……两人分秒入戏,自由痛快地童年了一把。
“那个时候,我们把电影里对着墙角撒尿的镜头,说成‘开机枪’。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还拖着我跑到那银幕的反面去看了好久。”
“那时候,我就是想看看,银幕的反面能不能看到那撒尿的玩意儿。”
其实,看露天电影的小朋友,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银幕反面的地上看,前面没有大人遮挡,背后也没有大人管教。看得过瘾时,他们可以大喊大叫。进入角色了,他们就趴在地上射击,打滚,匍匐前进。就像他们刚才在稻田里撒野一样。
如果遇到村里年纪稍大的哥哥们,因为女孩子,与别的村的男孩子发生挑衅或者打架,他们往往就不明就里地冲上去,大声喊“打”,勇敢助阵。
有时候,真的打起来了,而且打得痛快淋漓,打完以后,究其原因,谁都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许引发他们打架的那个女孩,根本不知道是因为她,而挑起了这场战争,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只是他们想找根导火索,宣泄一下初开的雄性荷尔蒙,互相缓解一下皮肤饥饿罢了。
打完架,又开始你推我搡,你追我赶地,回到银幕下,开开心心地重温起电影来。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大家都老了。这双苍劲有力的老手,曾插过秧,割过禾,撒过石灰,打过农药,曾经结实的肩膀,挑过水谷,送过公粮,承担了生活中的一切风雨,却没有时间也没有想过,要让心爱的女人温馨地靠一靠。
他们这一代真的是经历丰富,“承受了多少不该的承受,错过了多少不该的错过……做出了多少难做的取舍,放下了多少难放的执着……”
现在看着这些年轻人,不用插秧有饭吃,不用种棉有衣穿,相爱的人可以搂在一起卿卿我我,想发达的人可以外出创业,远走他乡。
想当年,烧过红砖,糊过纸袋,跑过运输的李厂长,早已是当地有名的万元户,他突发奇想,买进一批塑料粒子加工机器,开起了塑料加工厂。他把各种废塑料收购拢来,发放到村民手里,清洗干净,就进机器造粒子了,因为成本低,回收快,工厂很快就日进斗金。
村里人看到洗塑料能赚钱,还不要成本,唯一的资源就是水,但池塘里河渠里的水,都是大自然的恩赐,不用花钱,于是大家都纷纷放下手里的农活,加入到清洗塑料的行列。
在门前的池塘,屋后的小渠,田野间的大坝河边,摆开了架势,人们坐在塘边,站在河里,抖动着手里脏兮兮的塑料,欢快地劳作着,看谁洗得快,比谁洗得多,洗得多,就赚得多哇。
大坝河水,哗啦哗啦,不知疲倦地流淌,白花花的银子,慢慢地流进了大伙的手里,装满了李厂长的口袋。
随着村里人手里越来越有钱,小池塘,大坝河,周围的水域都开始变得浑浊,再也看不到水底的鱼虾,水面漂浮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人们再不敢挑池塘里的水喝,看见那些时不时翻肚皮的鱼儿,他们开始担心,这些废塑料是不是有毒啊,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还能存活多久?
这天,从来不戴眼镜的李厂长,突然赶起时髦来,戴了副金边墨镜,看上去就像个广商,格外气派。大家都奉承他派头十足,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爽朗地哈哈笑道:“好好干,好好干!”却悻悻地说了句:“眼睛痛得厉害。”
最近,李厂长只要一进塑料加工厂,就感觉眼睛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严重,又红又痛,难道真的像老婆说的那样,人在做天在看,钱赚多了,报应来了?
他知道自己赚的钱有点不地道,把周围的池塘、渠道、大坝河下游的水域全都污染了,眼睛痛,也许是上天在惩罚他,可是看着这么好赚的钱不赚,放下这么大的厂子不干了,世人会怎么看他?
正在李厂长骑虎难下之时,大坝河对面的张哥,亲手把价值千万的苗木基地毁于一旦的壮举,让他震撼。他佩服张哥取舍的勇气,他突然给每个工人多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后,在大家的一片惋惜声中,亲自关闭了自己的工厂。
工厂关闭后,已经不再是厂长的他,带着老婆儿子,种了几十亩西瓜。他说,他要用天然的土地,用没有污染的河水,种植没有化肥农药的西瓜。
西瓜成熟后,李厂长就开着厂里的货车,带了一套换洗衣服,拉着儿子,拖着西瓜出发了。
一到长沙,根本没有他爷俩所想象的那么潇洒,炙热的太阳下,酷暑难当,车停在街边上,没有半点遮拦,太阳直射,晒得人大汗淋漓。生意不错,但买瓜的都是一个两个的买,一天下来,一车西瓜还剩一半。
爷俩找了个便宜的旅社住了下来,脱下汗得透湿的衣裤,换上带来的衣服。
“坏了,我拿错裤子了!”
“随便穿吧,你现在又不是厂长,就一个卖西瓜的,别那么讲究。”
“不是,我拿的是你妈的裤子,这是女人的裤子。”以前,裤子都分男裤女裤,只有男人穿前面开口的,女人都是穿侧面开口的。
“哈哈哈哈,看你明天在街上,还敢不敢把裤头扎在白衬衣外面哈。”那个年代,把衬衣扎在裤头内的,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第二天,衬衣罩着裤头的李厂长,把西瓜降了一分钱的价,便宜卖掉,开着大货车,草草回家了。他嘱咐儿子:“裤子的事,不准给任何人说,你妈都不能说,听见没?”
儿子应该是真的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笑话过他这件事,包括他的老婆和儿媳妇。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原来被他们亲手毁坏的满目疮痍的家园,经过政府和农民的努力,现在又恢复了山清水秀的模样,苍翠的树林,翻滚的稻浪,清澈见底的大坝河水,日夜不息,滋养着万物生灵,和谐而温馨。
风景依然在,人已非少年。想想过去无意间对大自然的伤害和忏悔,两个老头子激动得老泪盈眶,在秋风吹拂的田野里,半天走不出来。
秋风送来两个发小的聊天——
“你什么时候又去北京?”
“我不想去了,我想待在益阳,和你一起去做环保志愿者。”
“好啊,我们一起在这大坝河边捡垃圾,共携秋水揽星河。”
“昨日顽童今日翁,有人与我立黄昏。”
“美哉,美哉……”
“善哉,善哉……”
吴灿娜,湖南益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学协会会员,益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益阳市女子文学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国家级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百余篇。
来源:红网
作者:吴灿娜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旅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