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础

海水有八根石柱。东山禅寺

也有八根

相比莱姆诺斯岛上的无顶教堂，也许

可以相信

大海没有屋顶，无论伞状的

或方形的，路易斯·康说，最伟大的建筑

在死者那里

我打开手电，残存的石础上

一头鹿，一头狮子，一条龙，一匹马

合为一只神兽

周围的水鸟有另外的工作，像琴键一样

摁下一座茶山

但它忍不住嘟囔着：在海底

它的影子像虎纹一样

裂开又缝合

◎回声

有人把鞋放在田埂上

下海去了

一片模模糊糊的

煤油味儿的黑暗

四月像是刚从冰箱拿出来，槭树

冒着热气

摸上去像分割后的小鹿

血污稀释了不少，他晃着玻璃杯

海的圆周在两臂之间

一圈比一圈大

然后一圈比一圈小

“从上个月，每个人开始学习一门

新语言，以代替刻刀

刮去旧课本的发音。”

现在，他向着对面喊了一声“一”

那是但丁做过的一个游戏，判断

一堵崖壁有没有生命

是它发出人的回声

还是叫喊在崖壁上生长出

新的岩石

—— 这个方法简单易行

在不需要用心脏对着它

投掷的时候

◎夜晚

一棵老柳树蹒跚着进门

站在院子中间

吹它的单簧管

我们都没有听见。

它每夜都来

像祖母

一棵柳树在院子里吹它的单簧管。

◎在霞浦

每一次旧电梯舀上来的海水，从铁皮缝隙

再一次流回大海。

海鸥是解放者，它的嘴里

除了闾头尾岛上的居民，几乎没有

别的发音。

你，他们，岸上的大巴，商场的手推车

甚至路边的香樟树

是它的工具，被一次次揭去

一层皮，霞浦之上的波浪

仍然穿着松针裤子和蚌壳上衣

比陶罐更强大的水怪已经被杀死了

比草本植物更为茂密的

正在水底排队，他们似乎改变了

决心，不再把那里

当作他们的房间。

◎燕子

候机大厅的天幕上，它们

有多密集

旧石器时代的一只石臼里，那一只燕子

就有多孤单。两个永恒的现在。

它是屈原、李白和王后

挤在它的名字里。

鞑靼荞麦酿成了酒。

岩野荞麦也酿成了酒。

同一块土地曾是两个国家

一只燕子

是两只燕子。

下班的农夫，翻开口袋

将里面的泥屑撒在土路上。

燕子的叫声急促又尖利，因失去了意义

而获得了意义。

土地死了又活

人活过来又死去，在燕子的

七根廊柱之间。

◎嗓音

海水弯曲到六十度的时候，下尾屿岸边的岩浆岩

也弯曲了。从天堂咖啡馆入口处

人们倒立着进入。就像海底的六人乐队

乘坐的扩音器。想想吧

“一切取决于二十一世纪”，想想

虾排端上来，闪电是何等的金黄

柔软。几百年了

峡谷里的榕树

深陷在延伸至 500 公里以外的

岩石里。每年的十月

迁徙的鱼群与石头城仍在头顶喧嚣

两块潮湿的礁石空隙里，一只绒螯蟹

伸出一只蟹脚

试了试太平洋的嗓音：啊——嗷

啊——嗷

◎名字

在一家老年俱乐部

她拉着我

在一张铸钢椅子上坐下

掏出鱼心，给我擦脸，让我认识

扑克牌上的黑 A

一块白布表示舞台，好像

是一个套圈游戏。骆驼代表荆棘

尼龙绳代表边界

大象代表伤心，蚂蚁代表分裂。

但她没有带那些蜡烛，用她血管烧过的

椅子里有一只拳头，从我的心脏

开始捶。

我说有点儿慢，她说慢是权力。

我听见了墙壁后面脑部扫描仪的嗡嗡声

传送带在房子下面微微震动。

有一些白色的人在噪音里

庆祝节日。

那些山在无菌病房流出蓝色液体

隔着一层雾气，我们互相看不见

她在我手掌上写下一个名字：亚当桑。

让我拿着它

去寻找那个人。

◎四月

四月里的一场新雨，古老的

本土喜悦

冒出新芽。仿佛一个伟大的思想

催生。

这里的主人可以随意置换，那一棵

楝树

在狭路上和犹疑的车头相遇

—— 群山进退不得

左边是草根熏黑的石头，右边

是灌木的鸣叫。

一个鸟窝

搭在细弱的荆条上

这个世界一会儿高

一会儿低。

◎椴树

那是一棵椴树，在窗外

五十码的土丘上，萨宾娜的衬衣

发明了它。

奶油的嗡嗡声在修建河坝，有一些

鹅卵石

在为她的拖地裙做准备。

直线是完备的，没有缝隙。有人相信

那一列矮山为了反对她

呈现出失败的颜色，而灰暗，而失败。

砂石也有哭泣，她想着可能的一切。完整

是对“一”的考验。在一个形体下

她有两个身体：肉体

和冰河。

就像柏拉图的药和莱布尼茨

就像苹果和橘子

一个女人同时是两个女人

萨宾娜，她的一楼在地图上

称作地中海。

三楼是面包

翻砂工在等着铁水冷却下来，打烂模型

温热而逐渐坚硬的东西

被她拿在手中。

◎在艮园

我们坐在坑里喝茶，旧春水经过高石

流在冰湖上，那么奇怪

冰不会立即融化。

木纹里有颜色，被锁住。

没有一模一样的壁炉，灰烬来自不同灌木

每一分钟都有终点，他听到了哄笑

每一分钟他看一下那光斑。

他想哭。

他一直把她和鹿弄混，色块和腿

因为不合法的替换

重新修筑了火焰修道院。

但是，关于绝望，鸠摩智用了最简单的方法

给一根木条平均划线，截开

磨圆

在一根绳子上

把她从一

数到一千。

◎北纬 34°

怎么定义我的小麦面粉？

孩子们高唱“一”

雨水用苦涩表示了同意。

孩子们高唱“二”

燕子用死亡表示拒绝。

“三”是一件器物的另一半，像她在黑板上

描述一座山的侧影，方言在坡上滚动

谷底有落石，偶尔击碎屋顶

这样的事情

在大马士革，叫战争。

一个赫拉特男孩在纸上写下：月亮

是由奶酪做成的，但它会不会

是别的什么？

◎傍晚

第三个傍晚，土埂上的新土

和土埂的关系

仍然是土和土的关系。

第二个傍晚，我再也不需要土豆

发出比绿色的叶子

更白的颜色。

第一个傍晚，有人埋进了

地下。

鸟鸣的声音像是树林发出的。

◎黎明

黎明前，天空经历了四种金属：纯铜

锡、生铁、软金箔。只有一个方形盒子

在里面生玻璃

她在光里

沉没了两次。或者更多

山系里的一座山突然沉入土层

萨宾娜离开了手指

獾、野猪、兔子、臭鼬总有一些

神秘时间

远红外射线推开一座孤岛。

据说东山魁夷画不好任何一张

人物面部

而他的风景里总有一个人。

失败，给丘陵输血。

皮下管道。

蓝白条纹被单擦掉猩红色。

到最后，萨宾娜要求他只用一只眼睛

看她。

或者手。

但是沮丧，鲸鱼的听力从 1600 公里

减退到 160 公里。

就像在大月氏部落遗址

发掘出来的房子里

没有她先想起来的鸸𫚛。

裂缝

文/李双

《光粒》是我的一首写幸福的诗。幸福来自绝望，也即幸福被否定之后它仍然允许被想象。它预设了一个结果，圣维多利亚山不是在变大的同时变小，也非在变小的同时变大，它和昨天一样大小。诗歌的计数模式，答案都是相反的。很多时候我们会把感动当作很廉价的东西，但感动实际上是诗最原始的属性之一。

一种崭新范式的生成是诗的任务。列维纳斯认为我们应该超越自我，走向他者，而他者的脸就是我们的禁地。当你用眼睛来凝视（物化）他者时，他者也在凝视你。这是诗歌的开始。类似于格罗伊斯的观点，艺术世界有无限的序列。已有的是已经显豁的，昭达了自己的存在，而余下的还隐藏在深深的黑暗中，等待有人取出，给予它和以往的艺术一样的地位。

一首诗最重要的部分在于它有多少拒绝阅读的比例。突破逻辑确实容易，但突破逻辑之后它肯定有另一种逻辑存在。A诞生出非A，至少这中间的变化有自己的合理性。实际上，这样的办法很容易让人迷失在障碍里。拒绝是因为它拒绝某一部分阅读，不代表完全拒绝阅读，最起码的意义要显示，就像那些很矛盾的禅宗诗，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我们知道，米沃什对达尔文的进化论十分鄙夷。他认为后者“拆毁了人与兽之间的栅栏”。米沃什、赫塔·米勒、赫伯特、扎加耶夫斯基、伊斯梅尔·卡达莱描述过的重力与恐惧，或许我们今天仍在呼吸。光线中仍然隐然有分裂的缝隙，壁垒的概念。米沃什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他在俄勒冈迷宫般的山洞走了一小时，他说那个山洞在十九世纪被人发现纯属偶然：一只熊在进入猎人视线后，突然消失了，“消失在地下”，猎狗紧跟其后。米沃什在这里本意不是想暗喻什么，他仅仅是感叹于自然的神奇，而实际上，这很像一个语言的寓言，越是精准的逻辑性语言，越是无法表达语言背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发现不了的山洞，只有熊才能发现。也就是像维特根斯坦所说：语言是有限度的。一切语言，包括精确的逻辑语言在内，都是有限度的。很多东西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怎样来接近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在精准的逻辑语言之外，人们只能用一套含混的、模糊的，但具有“启明的力量”的语言系统，来完成“不可说”的任务，来揭示事物和事件之间的隐秘关联。

（原载于《诗刊》2024年第8期“双子星座”栏目）

李双，1969年生，河南杞县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