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定龙/摄
弱水
文/卜布
水从脑际涌来,泊在记忆的弦上。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提着一双红色的塑胶凉鞋光着脚站在大堤上,与之呼应的是堤岸外的一片绿,一大片沉静自如的绿,仰卧于波涛之上,优美的身体曲线随波涛起伏。阳光穿过尘埃,照在上面,光耀之后,才能看清那是一个母亲的形象,她凝视着女孩,眼神里是疼爱,宠溺,以及忧伤。
这忧伤让我一次次从梦中惊醒,随之而至的,是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忆之初,女孩和我坐在棉田的田坝上,蟋蟀,狗尾巴草, 和着沟渠的水流动,谱成一曲田野的歌。女孩长年被湖风湖水里侵蚀,皮肤并不白皙,但触目之处皆为青山绿水,性情也就长善若水,为人温温柔柔,从不发愁,不动气,脸上总是挂着微微笑,村里的爷爷奶奶将她比喻为湖里的“江猪儿”。“那是湖里的神仙,身姿矫健,转体灵活,很美,很爱笑,跟你一样。”女孩并没有见过“江猪儿”,自打她出生,“江猪儿”就没有出现过。这并不让她觉得十分遗憾,人对从未相识的事物缺乏情感。但那刻她的声音低沉,眼神迷茫,犹如蒙了一层薄如蝉翼的湖雾。
湖面上,是很容易生成雾的。尤其是水汽充盈的夏季。以至于没有谁能真正看清这片水域,天地间一派烟波浩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流淌。视野的远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连芦苇也长成波浪的模样,与地平线连在一起。村庄,油菜花,棉花,在棉田里劳作的农人,湖心里撒网的渔人,都仿佛是湖心中飘荡起伏的黑点,又或者,是珍珠,大湖孕育出来的珍珠。
女孩的村庄,就是大湖孕育出来的一粒珍珠。她和村里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女儿。村子里布满了水,一刻不歇地静静流淌,水稻、西瓜、蔬菜、谷仓就在水的滋润里涨了起来,随之一起生长的,还有清晨、花骨朵、露水,以及星空。女孩就是在水的怀抱里长大,白天,她和小伙伴择水而戏,夜晚,她又和小伙伴们枕着水流的声音入眠。和她们一起住在大湖里的,还有花脸鸭,白鹤,小天鹅,水雉,棉凫,它们在芦苇丛中筑巢、产卵、繁殖。
女孩最爱的,还是跟爸爸划船出湖打鱼。
船是简朴的,不过五六米长,一米多宽,木制的船舱和甲板,头形如弯月微微上翘,船底平滑便于水流通过,船尾呈斜面内收,船舱上扎着竹篾编制的弧形船篷,船篷上蒙着油布。女孩喜欢站在甲板上,看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朵朵发亮的浪花在脚下跳跃。间或也会遇到撑着划子出门劳作的同道人,他们穿蓑衣,戴斗笠,或扬臂撒网,或采摘菱藕。两只桨片插进划子两帮的木桩里,一推一摇间,划子往前走,人也朝前看,他们在碧波万顷里掇撷生活的希望。
此时的大湖是那么和蔼,像个含笑的好脾气的妈妈,配合着天上彩霞的逗弄。先是漫天金芒,她就变成奇大无比的金黄锦缎,倏而又变成浅浅的银红,她又变成稀薄的像新娘子脸上粉红的面纱,再倏尔,许多碎锦似的杂色小片跑了出来,她便送它们随着淡宕的微风向天尽头去了。
待到五颜六色都褪了,四围如雨的虫声冒了出来,女孩和爸爸的谈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银盘般的月亮从湖里钻了出来。他们轻摇着船,把网一抛一撒,鱼就上来了。网都是大网眼,两斤以下的鱼全都不要。爸爸说大湖是有规则的,任何不守规则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女孩不知道是什么规则,但爸爸说的肯定是对的。她小心翼翼把网里的小鱼择出来,轻捧着放进水里,银白的月光一股脑倾泻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波澜让小船在湖面如摇篮般起伏,“哗哗,哗哗”,那是湖水拍打撞击岸边的拍浪声,还有湖畔芦苇、云松被风拂动后发出的声响。夜归的打鱼人,披着月光,不慌不忙,带着劳作一天的收获,划着小木船登岸,将船停稳,掬一捧水饮了,带着渔获回家去。
什么时候,这一切变了?等她从中学毕业回来,爸爸再也不愿意去大湖打鱼,说鱼小,煮出来还有股煤油味。变了的何止是鱼的味道,整个大湖,都变了。湖水不能喝了,变得浑浊发黑了,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和农药味。站在大堤上,女孩想起爸爸曾经说过的话:“不守规则是会被惩罚的。”
那个六月,村里的劳力又被抽调到防洪大堤。沙包,卵石,一层层地被码到堤上,一车车穿着橙色救生服的抗洪官兵远道而来,电视里总会报道这样那样的危险:管涌,穿堤,内积。坐在棉田里的女孩听到由远及近的摩托车鸣叫,单车摇起的叮铃声,人群的奔跑声,急促,慌乱的哭喊声,来不及穿上脱掉的红色凉鞋,甚至来不及拍掉屁股后头的枯草,她在漫天的棉花地里使劲地奔跑,炙热的大地灼伤了她的脚板,棉花树一排排从身边倒退,风,汗,快要跳出喉头的心脏……她拐进村头,闯进一户一户的人家:“决口了,倒垸了,快点逃。”变调的声音在村子上头回旋,散发着招魂般的死亡气息,恐怖多于悲伤。
当大湖生气地一点一点地逼近村子,女孩只能站在防汛楼顶,眼睁睁看着木制的门脱离了原来的禁锢冲向远方,再接着书柜、床、桌、椅、板凳打着转转地追了出去,原以为坚不可摧的红砖瓦房,发出一声剧烈的哀鸣,轰地倒了下去。芦花鸡跳上棉秆柴垛瑟瑟发抖,与它对峙而立的是吐着芯子的水蛇,还有她的小黄!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它还没有学会游泳,浮浮沉沉中它来不及吠叫,只用那双眼睛在寻找着往日爱护它的主人。她多想像往日一样,把它搂在怀里。她的嗓子突然哑了,失去水分的嘴唇干裂,让她无法再张嘴说半句话。
然而,大湖的惩罚永不止如此。
当女孩和她的乡亲终于熬过了洪水的忧患,感觉满世界都是水的时候,大湖却突然瘦了下去。湖床上长满了荒草,随处可见晒干的蚌壳、螺𫚕,失去生命的小鱼。她穿着钉子鞋在干涸的湖滩上走,也只能踩出浅浅的干干的脚印。
救救大湖!发出这声呐喊的,是女孩,是女孩的爸爸,是揪紧了心的湖乡人。从开始的一两个人,到后来的三四个,五六个,一个群体。
他们倔强地守望着大湖。平均每天,他们要围绕大湖走上四五个小时,这是一个又苦又累又不讨好的活。几乎每个人都会有风湿。和他们相伴的,是寒冷的风,潮湿的雨,被湖风掀起的不那么好闻的空气,还有一不小心就找上来的血吸虫。
大概某种精神是会传染的,又或者,再调皮的子女终究是深爱自己的母亲。当一场拯救大湖的战役拉开序幕,所有湖乡人都以断臂求生、脱胎换骨的实际行动,自觉承担起湖湘儿女“治水兴湘”的责任担当。
一只神兽出现在我们面前。它远远地站在草丛里,用一双晶莹的透亮的眼睛和我们对视,我想走近它,它却飞一样地逃进了树林。
我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神奇身世,相对始终保持微笑的“江猪儿”,这头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的奇兽更具神秘色彩。在神话故事《封神榜》中,它是姜子牙的坐骑,曾为兴周灭纣立下赫赫战功。从周朝开始,麋鹿就作为吉祥兽驯养于皇家的园囿。齐宣王方圆四十里的园囿中就驯养了麋鹿并且规定:“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有关于它在洞庭之滨的传说,大概可溯源到战国时期。典籍《墨子·公输》记载:“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它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们,这已无从说起。
“人心好不好,动物都知道。”带我去看麋鹿的向导这样讲,他是本地的渔民,也是保护大湖的志愿者。禁渔政策对他而言,是有伤害的,“那又怎么样呢?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他扫一眼一望无垠的大湖,领着我环行在这条岁月大湖的边上,地面松软,走在上面有种绵绵的舒适感。我感谢他在环行之前,给我递过来一双黑色的带齿的塑胶套靴,这是湖乡人的必备,才二三十块一双,环走大湖却是相当实用。我的向导也穿着这样一双套靴,他已年过六旬,但身子骨还相当硬朗、结实,一双大脚板踩得很响亮,又很快,我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上了船。
向导对两岸的麋鹿很熟悉。他每日早晨六点入湖,晚上七点返回,数次穿行在河道中,都能碰到鹿群在河床边缘喝水或者休息。那一年,湖水漫过了大堤,水退后,一头小麋鹿的角被网兜住,是他帮它解困,送它回到了芦苇丛里。“起初只有几只,现在小崽子们都长成大鹿了,”他说,“比牛都大。”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船没开多久,一头大公鹿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似乎已经习惯往来的船只,即便我们离它不过四五米,它还在那里慢悠悠地吃草。我没有靠近打扰,有些事物知道他在,知道他安好,就够了。
风忽然大了起来,是从大湖面上吹来的风,很清凉地掠过耳边,将我的头发吹起,一些飞舞,一些抚摸我的脸。大湖温柔地待在那里,她略显衰老的面容,满含泪水的眼眸,依然深情地凝视着我们。当我的目光和她接触,那些沧桑和变故,那些相爱,相杀,相随的故事,那些守望洞庭的孤勇者,发出耀眼的光,在大湖面上反射开来。
一场又一场生态治理的“硬仗”开始打响,一场生态修复、绿色发展、民生改善的壮美画卷正徐徐铺展。湖乡人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誓要打造一条“最美长江岸线”。
曾经绝迹多年的“江猪儿”开始成群出现。当漫天的霞光纷纷落在波浪上,一些活泼的身影在浪花里时不时涌现而出。先是又窄又长的嘴巴像鸭嘴兽般向前伸出,又像鸟喙一样微微向上翘起,再是那隆起的额头,她们的鼻孔竟然长在头顶上。随后,它们又露出像一弯银辉闪烁的新月般三角形的背鳍,“嘘哧,嘘哧”,江猪儿自由畅快地呼吸,时不时喷出一股亮晶晶的水珠子,当这飞溅的水珠被朝霞或夕阳照亮,宛若一道斑斓的彩虹。
我开始相信老人们说她是江中的神仙,不然她们怎么会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浪头上,对着日出的方向出神地仰望,就像一群朝圣的精灵,那仰望的姿态,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望。而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光影流转的江面上,一个个优美的身体跃出了水面,朝着月亮一仰一仰拜月的她们,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神圣和敬畏。我想起了我的女孩,那个与这精灵同名的她,为江湖哭泣的她,是否有曾看到。
我闭上眼睛,像是醒着,又像是睡去。在恍惚间,我听见女孩在低吟浅唱,不,不是女孩,是大湖,是一汪清水,像外祖母带着宋家嘴方言的摇篮曲。在熟悉而又遥远的旋律中,那青蓝的、蔚蓝的、深蓝的液体朝我涌来,开始是一种无法阻挡的浩荡,后来渐渐变得平缓,轻轻漫过我的脸,钻进我的耳朵、眼睛、嘴巴、鼻腔,进入我的大脑乃至我身体的最深处。那些往事,宛若水草,在水的抚慰下,渐渐松弛,清晰,最终,完全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有删减。原载于《湖南文学》2023年7月)
卜云华,笔名卜布,湖南华容人。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中国组织报》《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新故事》《湖南日报》。出版图书《“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的故事——申纪兰》。
来源:红网
作者:卜布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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