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

作者：万宁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8月

纸牌里的人生图景

——评万宁中篇小说集《纸牌》

文/李丽

摘　要：万宁的中篇小说集《纸牌》，构思精妙，笔触细腻生动。作品在琐碎而真切的人生世相描绘中冷峻而犀利地揭露社会真相，在细腻而深刻的普通人生存状态的描写中睿智而透彻地探究人性。小说集散文化的碎片描写、诗意化的笔触渲染、浓烈的画面感和强烈的隐喻意味于一体，具有鲜明独特的文体风格，同时体现出作者开阔的创作情怀和强烈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纸牌》；世相描绘；人生追问；创作情怀

万宁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细致与敏感，以媒体人的睿智、冷静与机敏，创作了中篇小说集《纸牌》。作品以精妙的故事构思和细腻生动的笔触，描绘了市井凡人的日常生活图景，抒发真切质朴的世俗情怀，同时，在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理性观照中思索社会、叩问人性，表现出对人生世相的终极关怀。

一、“在小说里肆无忌惮地发声”：琐碎而犀利的世相描绘

小说集截取一幕幕琐碎的生活场景，细致地摹画出一幅幅生动、真切的生活写意图。牌桌上纸牌飞舞往来的热闹情景，赌局上赢者暗喜输者怨恼的微妙气氛，治疗室里按摩、拔罐、针灸、机器等各种治疗手段繁忙混乱的场景，美容店里打工妹为客人做护理时的手法、力度及客人的感受等的真切细致场面，老年人日常生活吃饭喝汤聚会喝茶散步跳舞的琐碎情节……琐细、庸常的细节描绘营造出浓烈的世俗气息和氛围，市井凡人的柴米油盐、爱恨纠葛、生离死别如闲谈家常般在作家笔下汩汩而出，汇成了小说世界的细水流长。

在纷繁喧嚣的嘈杂世事中，万宁保持着常人不及的冷静残酷，她总是无情地撕裂罩在生活上的蔷薇色的面纱，揭露世人生活的无奈、无助、无力的本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市井凡人生活，少有惊天动地的潮起潮落，却也时时暗流涌动，不如人意处亦无时不在。《纸牌》中的巫紫和别样红从小便明争暗斗，而胡信明是夹在两人之间的纽结。胡信明痴迷别样红，巫紫则暗恋着胡信明，胡信明追求别样红不成便与巫紫结婚。结束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胡信明如愿以偿娶了同样离了婚的别样红。然而现实的结局讽刺且荒诞：别样红与某位高官保持着多年的不正当关系，当她想认真生活善待家人时却被杀身亡，而巫紫因为金钱和自由，不顾廉耻做起了大款的情人。

在《干瞪眼》中，朱沙沙人到中年，面对家庭，上要照顾老年痴呆的妈妈，下要关怀上小学的儿子；二婚的丈夫无法完全依赖，远在美国哥哥也指望不上。在工作中，上要应对领导的压力，下要协调记者的情绪；外有新媒体的挑战冲击，内有各部室的明争暗斗，一切都让她心力交瘁，面对生活她也只能“干瞪眼”。《麻将》里的蓝晓儿，因为一直找不到“事业寄托与兴趣寄托”而整日沉迷于麻将，当她意识到一直守护着自己的林中林是可托付之人并准备谈婚论嫁时，“幸福安稳的日子带着滑轮”却把她推向被谋财害命的悲惨结局。《村上椿树》里的乡村女子骆霞渴望在城市里有安稳的生活，憧憬着享受城市的优越惬意，可一旦真正脱离乡村，看到曾经的家园一步步被夷为平地，又切实地感到精神的失落。进不了的城，回不去的村，成为以骆霞为代表的“都市乡村人”的情感之痛。《波士顿的邂逅》中，在异国他乡倍感孤独的苏子民义无反顾追随爱情而来，却又因现实的阻碍，加之念及亲情而黯然离去。

凭借媒体人的敏感和小说家的敏锐，万宁总是能对各类人事冷察暗观，从而捕捉到社会时代的风貌，在其中更可以看到作者深深的隐忧。青年人游戏人生有之，理想失落有之，道德堕落有之，信仰迷茫有之，失足犯罪有之。工作的困扰、生活的烦恼，无暇顾及的夫妻关系的漠然，都让中年人的身体和精神处于“亚健康”状态。而空巢的孤寂、生活的无靠、精神的无依，无不显示着人老的悲哀。

万宁的写作不仅仅浮于对纷繁琐碎的生活世相的描绘和对喧嚣复杂的社会风貌的揭露，她要用心剥离浮华嘈杂的层层外衣，冷峻而犀利地探索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人性的深层世界。社会的变化，人心的不古，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一个利字，人的伪、假、丑、恶都与之有关。女性靠出卖身体上位，男性靠出卖灵魂得利，人性丑剧无处不在。为了物质利益和享受，有人挪用公款，有人抢劫杀人；有人不顾廉耻，有人利用友谊；有人违信背义，有人滥情忘祖。年轻的女老师为了转正和老校长在车库行苟且之事；外表清高娴静的别样红为了步步高升，竟和某位领导保持了多年的暧昧关系；贺明明以怨报德，协助歹徒谋害了资助自己的恩人；楚三元为了一己私利，掩虚伪、扮崇高，处心积虑地利用老同学；拆迁带来的利益诱惑让礼义廉耻变得一文不值，曾经淳朴老实的村民疯狂地上演着一幕幕人性丑剧。

二、触摸“最隐蔽的内心”：细腻而透彻的人生追问

万宁认为，“小说是一种发现”，“发现生活中的新问题，新现象、新领域，新人群”。^[1]以写作为媒，她“潜伏在各类人群中，与他们为伍，喜他们所喜，叹他们所叹”，发现了“某类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生活态度，甚至最隐蔽的内心”。^[2]庸常忙碌的现实生活，看似岁月静好、平静无争，但人与人之间，甚至是至亲至爱的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冷淡、冷漠甚至相互仇视、伤害。这种改变的普遍性和渐进性具有很强的麻痹性，人们往往视而不见，甚至生活由此被破坏毁灭而不自知。万宁以女性的细腻和敏锐，发现了造成这种后果的根源所在，那就是缺乏交流沟通而导致彼此间隔膜、隔阂的“围墙”困境。

由于心不甘情不愿，婚姻中胡信明对巫紫总是漠然，而一直极尽讨好的巫紫在失望久了以后，也渐渐冷漠起来，“一堵一堵的墙竖在了他们之间。即使面对，他们也看不见对方”，婚姻的破裂便自然而然。别样红步步高升的真相让她无颜坦然面对家人，不论是前夫还是胡信明，虽有猜忌疑惑，但都无法进入她筑起的围墙了解真相。虽然和胡信明结了婚，但是婚姻更多的是性的维持，直到她被情人杀害，不可告人的秘密才真相大白。胡信明、巫紫、别样红婚姻中“同眠不相知”的情况并不是特例，《干瞪眼》中暴死的校长，若不是东窗事发，他老婆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有这样不耻的一面。疲于家庭和事业之间的奔波，朱沙沙无暇顾及情感的沟通，对本就不能完全依赖的二婚丈夫，也产生了不知其在外做什么的疑惑。同样，《朋友圈 同学群》里的吴绪和丈夫分居两地，虽然经常能看到丈夫在朋友圈里发的动态，但也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欲盖弥彰的表象。由此可见，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之间也有一堵堵看不见的墙，将彼此隔开、隐藏。

蓝晓儿五岁时父母遭遇车祸而亡，哥哥蓝可背起了父母对妹妹的那份爱，小心翼翼地呵护妹妹成长。在蓝晓儿眼里哥哥就是他的家，所以当哥哥结婚时，失落感的打击让她任性地跑到父母坟头大哭一场，从此便开始在心里筑起一道墙，开始远离哥哥。那道让蓝可不忍心推倒的墙，让他觉得兄妹之间，他永远是热的而她却一直是冷的。亲情的隔膜，加之一直没找到事业寄托与兴趣寄托的人，蓝晓儿对什么都所谓，所以沉迷麻将，以无聊对无聊。虽然是看着两个外孙女长大的，但这两个ABC孩子美国佬样的神态与表情经常让苏子民恍惚，总觉得与她们隔了一层，亲情里掺杂了一点看不见的陌生。语言、文化、思维、习惯等的差异，在亲人面前形成一堵堵冰冷的墙，让苏子民在异国他乡倍感孤独。悲哀的是当他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时，同样有一堵堵墙隔开了他与故人旧事的曾经的熟悉和亲近感，他失去了融进过去同事朋友的热闹的热情。

毛姆在中国旅行时曾感慨，置身陌生国度，“你说不出在你身边涌动着的这些众多的生命意味着什么”，“看着像是一砖堵墙。你无依无凭……”，“没有线索可以破解他们的神秘”。^[3]而我们在万宁的作品中看到，同一屋檐下，同一张床上，同一个牌桌上，最熟悉、最亲密、最信赖的人之间也有一堵堵看不见的墙把人们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人们在忙着追名逐利、满足欲望时，渐渐忘记初心、隐藏真心，甚至出卖良心。而当无暇、无力、无法、无颜面对身边的人时，人们便会自觉不自觉、有意无意地构筑起一道道隐形的墙，把自己隐藏于墙内，把他人拒之于墙外。小说家这令人震悚的发现，不仅来自对生活现实的细致观察，对社会时代的透彻体悟，也有对人生状态的真切关怀和对人性弱点的深刻反思，彰显出一位作家的现实意识、理性精神和悲悯情怀。正如万宁自己所言，写着写着“会有一种责任落下来。对当下独立思考，对苦难悲悯，坚持向善向上等等”^[4]。

三、讲述“万事万物彼此间的回应”：开阔而充实的创作情怀

藏身文字，讲述慈悲，万宁的讲述，“有行文的态度，有对生命的理解，有对世界的关注，有对苦难的悲悯，也有万事万物彼此间的回应”^[5]。

在散漫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文字里，万宁以现实的笔调摹写人物的生死疲劳，以浓烈的文风渲染人物的离合悲欢，以冷静的眼光透视人物的喧闹纷争。作者笔下的人物既非英雄豪强也不是达官显贵，但这些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却是真真实实属于这个时代的，他们“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6]。《纸牌》是个时代寓言，“纸牌”则是人生的隐喻。作者发现人与人之间在打牌的时候才会亲近起来，有说不完的话，人的心计品行，几张牌后便会暴露无遗。而旁观者总是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观牌阅人生，于是在有心人的笔下，“纸牌”便透露出人生的秘密，显见出世人的真性情。以“纸牌”为切入口打开社会人生实在是巧妙，也有些玄妙，显示了在作者睿智的观察和开阔的视野下的文学与人生的回应。正所谓，“文艺深深融入人民生活，事业和生活、顺境和逆境、梦想和期望、爱和恨、存在和死亡，人类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文艺作品中找到启迪”^[7]。

之所以选择纸牌作为观察人生的视角，是因为在作者看来，纸牌是一种“平民情结”。这种娱乐给人们艰难困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欢快和憧憬，并且在其中悟出了坚韧、达观、亲和的生存理论。而牌局中也隐藏着很多人生智慧和道理，例如，打牌要学会放弃，每盘都想着和，注定要输。而人生亦是如此，审时度势、有放弃才有获得，但人往往很难有这种理智，欲望、贪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结果越陷越深。《村上椿树》中骆霞的大伯，从得知拆迁的消息时便谋划着如何获得更多利益，从组织村民开会学习法律法规，到给自家楼房甚至是牛栏猪屋扩建，为了添丁进口还让两个儿子一起结婚。由于临时加盖的三楼得不到认可而坚决不肯签字，拆迁干部做出让步后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条件。失去理智的大伯在原地坚守着，熬到最后想搬也不知道找谁了，只能在一个人的村子里凄厉、无助、绝望地号啕。

《与天堂语》中的九姨，为了爱情，舍弃了父母兄长私奔而逃；为了自尊，毅然与丈夫离婚，并狠心切断了儿子与父亲的联系；为了高傲，剥夺了儿子对继父温暖的依赖。明知儿子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她也不愿意去面对，最终导致儿子自杀身亡。九姨执着地以自己的方式应对人生中的每一次变局，但无以消解的噩运循环和无法把握的悲剧宿命让她的亲人一个个变成摆在桌上的照片，而她只剩“在人间无处可说的凄凉”。

在写作中，万宁往往会忘了顾忌，很少考虑文字的推敲，文本的结构，“只是顺着一种情绪向前奔跑”^[8]。正是这种“忘了顾忌”，让她在文学创作的形式感和表现力上有着执着的追求。她的小说呈现出一种融散文化的碎片描写、诗意化的笔触渲染、浓烈的画面感和强烈的隐喻意味相结合的文艺充实之美。

《纸牌》中的七篇小说通过勾画以女性为主体表现对象的立体图画，展现了广阔而细致的生活场景。人生世相的纷繁杂乱经过她的笔的过滤描绘，定格成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生活离乱脱轨图、人生悲欢离合景。《干瞪眼》以浓烈而细碎的手法，描绘出以人到中年的朱沙沙为圆心的生活网络图，而《麻将》用素描的方式勾画了一个善良任性女子的生命轨迹，是一幅冷静细致的素描画。《与天堂语》则是一幅繁复精致的水粉画，作品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九姨漫长而多舛的一生。《波士顿的邂逅》用萧疏简淡的版画风格反映了老年人婚姻家庭幸福问题，全篇笼罩着萧瑟清冷的氛围。《朋友圈 同学群》勾勒出的是朋友圈、同学群线上线下的人生图景，朋友圈同学群拉近了天南海北的人的距离，失散多年的人在网络世界找到了亲切感，但网络之下的贪婪、自私、虚伪令人唏嘘。《村上椿树》以城市打工女骆霞的生活轨迹为线，描画了发展变化中的城市和乡村的图景，以及村民们上演的一幅幅令人啼笑皆非的讽刺漫画，两篇作品可以说是直指当下社会现实的时代漫画。

在小说创作中，万宁比较注重意象的运用，由此增强了作品的寓意蕴涵和诗意色彩。在《纸牌》中，“水”的意象的书写耐人寻味，水是命运的象征，它可以随时吞噬你、湮没你，就像九姨的儿子、吴绪的哥哥的死。水也意寓现代人的生存生活困境，所以作者常常让作品中的人物产生置身水中的幻觉。晚年被一大群人围绕照顾的林民竟然羡慕一无所有、自然也没有病痛的九姨，然而对于九姨的凄凉他是无法想象的，对比之下，九姨感到清凉一点点漫过来，“像坐在水中，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九姨的孤独无依、无处可说的凄凉，便如这水的清凉浸透读者的内心。在《朋友圈 同学群》中，听着何里三人谋划着在老厂区开发建楼盘，吴绪感觉自己坐在水里，想掀起周围的水，扑灭他们的想法。在同何里告别后，吴绪遭遇暴风雨，躲在车里的她像淋到了雨，心里的气被雨水浇得扑哧扑哧地冒气，仿佛有一尾白烟从心里绕了出来。心绪不宁的吴绪抬头看着江面，感觉水要漫上来，虽然觉得是错觉，但还是极度不安，结果慌乱中撞了车。她失去了自控能力，好像漂浮在汹涌的水面上，黑茫茫的，无边无际。清醒过来的吴绪得知自己把何里撞伤之后，感觉自己真躺在水里了，周身冰凉。吴绪置身水中，感到了无力无奈。现代人生活的社会就是汹涌无情、暗流激荡的大海，人是漂浮无依的浮萍，常常处在难以自我掌控、无能为力的困境中。

散文的随意感、诗歌的浓烈感、设色着墨的绘画笔法和强烈的隐喻色彩，既增强了作品的意境蕴涵，又调节了小说的叙述节奏，使得万宁的小说呈现出起伏开合、收放自如、“弥散出自己独有的光芒”^[9]的风格气象。琐碎、细致的生活描写，纷繁、立体的社会呈现，复杂、深刻的人性挖掘，都倾注了作者真切的创作热情，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生思索，使得作品具有丰富深沉的意蕴和深阔的批判张力。万宁的小说在客观的现实书写和理性的时代思索中，坚守创作理想和审美追求，其创作会不断发展、不断成熟。

注释：

[1][4][8]万宁：《讲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49页、第264页、第248页。

[2]万宁：《纸牌》，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43页。

[3]（英）毛姆著，唐建清译：《在中国屏风上》，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5]万宁：《讲述·自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6]张爱玲：《流言》，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页。

[7]《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

[9]张战：《讲述·序言》，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作者单位：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