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白洋淀上》
白洋淀上(节选)
文/关仁山
春天的芦苇芽冒了出来,眨眼工夫就高过了觅食的鸟儿,那是一片绿的海,从这一边望到那一边。很像一片麦芽的颜色,嫩嫩的芦苇的海环绕着一疙瘩一块的淀水,然后人们就能在船上看见那一片青砖的房子。这是王家寨新盖起来的红砖的房子,来自于好多家村民,其中最北边的是王决心的房子,紧挨一边的是二巴掌的房子。白洋淀新区成立了,上级下令这一排新房子冻结不动了。王决心仰脸看这盖半拉的房子,用脚狠狠踢着土坷垃,感觉鸟起飞的时候房子也跟着飞走了。王决心蹲在王永泰身边说:“爹,房子都停了,上面不让盖了。”王永泰一愣,惊呆了:“为啥?都架梁了,我还想着你再办婚礼就到新房里来。”王决心叹息说:“我的婚礼?谁知道啥猴年马月了。”
王德志诚恳地说:“永泰啊,这是铁的政策,回家敲钟吧,唱歌、跳舞都算庆祝。砖瓦工程一律停工,不管您一家,三个县都要停,如果再建就要罚款了。”
王决心说:“姚哈喇家的房子也停了,啥时候让动再说。可能要拆迁呢,盖好了不是浪费吗?”
王永泰火了,抬手要揍王决心说:“我揍你,你小子得罪多少人啊?”
王决心说:“爹,你想不通就揍我一顿,不过您想好了,我不跟你作对,你是跟政府作对,咱王家人能不顾大局吗?”
王永泰慢慢放下了手,心里立刻就不是滋味了,呆愣了半天。慢慢站起来,走到房子跟前,对架梁的工匠说:“对不住了,政府有号令,建筑都停了。你们把砖瓦、木料规整规整,明天到家里给你们工钱。”他说完沉着脸走了,怅怅地担了一份愁思。
王决心和王德志又去别的人家通知去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王永泰朝着淀边的黑夜喊了一嗓子。
王永泰心情郁闷,王决心就把电话打给儿子杨义成,杨义成声音沉重地说:“爹,决心跟朱环的婚事,您别往心里去啊,什么时候再办婚礼,我再回去啊。爹,白洋淀新区成立,振奋人心,要是知道成立新区,我就不去深圳了。真巧啊,决心在新水,伍德在容光,我在德县,你三个孩子把三县都占了。”王永泰脸上露出怒容,说:“高兴?有啥高兴的,房子都不让盖了,听说还要收船。”杨义成嘿嘿笑了,说:“您不能这样想,换个角度看问题,王家寨人就要变成市民了,白洋淀会巨变的。我在德县陪一下甄凤,商量孩子读书的事。深圳那边等着我呢。”王永泰又说了几句,就把电话给了王决心。王决心继续说:“哥,我没有撞人,我是被泥鳅冤枉的。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的。你别惦记了,我会照顾好家的,至于朱环啥时结婚,我提前告诉哥和嫂子。”杨义成说:“好,听了你这话,我放心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村庄,笼罩着王家小院。王永泰没有吭声,默默地吸着烟。都不让建房,大家都一样。可是,王永泰想到王决心的婚礼,胸脯颤抖,唰唰泪流不止。
隔了两天,王永泰照样划船出来打鱼了。王永泰瞅见水就一阵难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一想王决心失败的婚礼,心口就堵,腿上的筋骨都酸疼了。白洋淀新区成立,本来是高兴的事,却给他带来许多不便,甚至是愤怒。比如王决心几乎封顶的新房,突然叫停了,儿子的婚礼上,王决心撞死了腰里硬和乔麦的儿子,要多晦气有多晦气。白洋淀还干旱、污染,即便水治好了,也不让打鱼和养鱼了。
“这水都黄了,还咋打鱼啊?老百姓咋活命哩?”王永泰佝偻的抖了抖渔网,望着缓缓沉降的淀水,心中无比苦闷。他生在白洋淀,长在白洋淀。如今68岁了,仍住在白洋淀的一条船上,成了白洋淀上漂着的一截枯木了,不死不活又不烂。与王永泰朝夕相伴八年之久的那对鱼鹰大黑、二黑同样引人瞩目,它们饱满的眼睛喷射着咄咄逼人的光,是那样强势穿云破雾。鱼鹰的视野里水干鱼枯,但威风丝毫不减。王永泰打鱼除了撒网,还用鱼鹰,有时还在芦苇根处下地笼子。要说王永泰最喜爱的,还是他这条四舱船。这船是当年老婆邢荷花从采蒲台带来的嫁妆。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大乐书院院长杨牧仁对王永泰这样评价。王永泰听着受用,却不是很懂。杨牧仁从正定临济寺还俗到了白洋淀王家寨,是为了王永泰的老娘铃铛报恩而来。他想采访铃铛老人,给这位传奇女人写一部书。王家寨船厂给铃铛老人做了一套精致的套盒,铃铛送给了杨牧仁。杨牧仁视为珍宝,他受到套盒的启发,这本书的名字就叫《中国套盒》,其实,中国套盒也称俄国玩偶。王永泰配合杨牧仁采访老娘,他更精通在白洋淀打鱼,打鱼人的欢乐是淀里泡出来的。王永泰的弟弟王永山是农民诗人,王永山懂了,心中有些胆寒,他知道这是说大哥继承了王家的许多美德,死得利落而悲壮,身后还会留下英名。
杨牧仁先生时常来找他,两人说说白洋淀,喝点酒。
杨牧仁不喝酒,只闻,闻一闻,吸一鼻子,说一声“好酒!”或是说一声“够味儿!”杨牧仁在五台山当过和尚,在正定县临济寺当过住持;几年前还了俗,竟然来到白洋淀,在荷花岛大乐书院当了院长。他为什么还俗一直是一个谜。他依然不喝酒,吃鱼,吃菜,不吃肉。杨牧仁不光研究白洋淀,还研究《心经》和《诗经》,让他区别一般僧人,将人生感悟得很透。
王永泰觉得杨牧仁这大半辈子没白活,活出仙风道骨。他望着杨牧仁说:“老哥,还是你的命好啊!”
杨牧仁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命好,只是各有各的苦罢了。”
前些天,杨牧仁来过王永泰的“老窝”,这是一条老船。王永泰两手泡在白洋淀里,哗哗洗着,滋润,水浸上了他黄瘦多皱的脸,上岸久了,脱了皮,一层一层的,王永泰在船上吃饭才香,去村上镇上赴宴,吃不饱,回到船上,还要喝上二两,吃两碗米饭;一到夜晚,非得有大黑二黑蹲在身边枕着白洋淀睡觉才踏实。王永泰对白洋淀亲不够。杨牧仁到新水县城办事,都要坐王永泰的四舱船。他如今蓄了发,头发已经灰白,蹭蹭地往外长,稀稀疏疏。
王永泰说:“你说的那个新石器年代,多少年了?”
杨牧仁说:“新石器时代,一万年了吧。”
王永泰说:“这是一万年前的事儿了。说的是水,说的是白洋淀无边无际的水。那几次干了淀,政府引岳城水库的水济淀,后来引王快水库水济淀,去年听说又引黄河的水济淀了,还听说这项工程停了。不管哪里的水,引来的水贵如油,不容易,如今这么好的淀水却给污染了。”
杨牧仁说:“唉,这就是工业化的代价啊!”
忽地,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天地静了,落日红了。
关仁山,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第十届主席团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创作室主任。代表作品《福镇》《魔幻处女海》《胭脂稻传奇》《天高地厚》等。
来源:红网
作者:关仁山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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