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的海滩
文/赵彦
八月很快就要过完了,游客们正一拨接一拨地离去,只有安达卢西亚烤鱼店还熙来攘往的,得天独厚的近海位置为它留住了沙滩上最后一批游客。烤鱼店离海滩只有十几米远,傍晚从清凉的海水中钻出身子的人们闻到的第一缕香就来自这里。天蓝色的船形烤炉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用铁扦穿起来的银色沙丁鱼、雪白肥厚的章鱼、肉质鲜美的海鳗、透明的虾,海红和贻贝也被富有创意的伙计煨在炭火中刺刺作响。这是度假海滩最为吸引人的黄昏时光,溽热退去,夕阳西下,白天最后一缕光线将不远处的城市轮廓和海平面勾勒得就像一幅簇新的铂金画,蓝、紫、红、黄、白彼此相融又分离平铺在整片沙滩上,海鸥们在被海浪一遍一遍冲刷的沙子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为的是趁机找到几只搁浅的海星和水母当晚餐,而这一切的最深处就是安达卢西亚烤鱼店香气扑鼻的烤肉和它的炉火。愿意为这样的傍晚买单的游客就像用便宜的价格订购了一整个世界。
烤鱼店的伙计正大汗淋漓地从一只白色泡沫箱往船形的烤炉里倒木炭。从锯木厂收购来的空心炭接触到炉内第一颗烧红的炭火就像得了一场传染病,不出几秒钟整个船舱就变得通红了。一股油脂被炙烤的诱人的香味像毯子一样覆盖了整条船。伙计穿着一件铁锈红的T恤、一条大花沙滩裤,手腕上一块粗大的防水手表反射着将逝的天光和近处的火光,一双橘色带海星造型装饰的夹趾大拖鞋给这身耀眼的行头在最低处做了个妖娆的收梢。是老板让他尽可能穿得花哨些。老板说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尤其入夜后,炭火将他全身照亮,整个人会像一块发光的活招牌。
她暗自发笑,从没听说过做烧烤的伙计得有一套专门的制服。新来的伙计为这身衣服跑遍了沙滩上所有卖廉价泳装和沙滩用品的商店,而老板最后还不满意这条沙滩裤。老板觉得上面应该有龇牙咧嘴的鲨鱼或帆船或椰子树之类的图案。
“几朵大花算什么?”
老板撇撇嘴让他去退货。
裤子却仍套在了伙计身上。伙计对这位有时大嘴巴,有时却板着一张脸好像对谁都不满的老板的行事风格暂时还不得要领。
而这成了她与丹妮整整一个夏季的笑话。一想到老板皱起眉头挑剔的认真劲儿和伙计愁眉苦脸的样子,丹妮就会笑到肚子疼,无论何时,只要有人提起两人中的一个,她们就会准备好脸上的肌肉打算笑上一场。但这几天她们连笑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越是临近假期结束来这里吃饭的人就越多。海神节一过海滩上成群结队的游客就都消失了,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但恰恰是这几个散兵游勇最爱凑热闹,于是这里就成了零星散客的聚集地。排队叫号吃饭让他们感到物有所值。她和丹妮有时候会从腰酸背痛中羡慕地抬起身子盯向不远处已门可罗雀的其他餐馆和酒吧。有些餐馆这几天索性关门大吉了,老板和伙计都抓住夏季的尾巴外出度假了。
但这里永远也不可能。最后一名游客肯定是在安达卢西亚烤鱼店找到向他洞开的大门和座位的。安达卢西亚烤鱼店每年都是这片沙滩上坚守到最后的卫士。
从下午到现在她已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了。丹妮也一样。烤鱼店除了那条用来烤鱼的假渔船,里面还有一个很正式的厨房。一名有正式执照的老厨师负责烹饪菜单上剩下的菜品,煎牛羊肉、炖豆、炸鱼、凉拌蔬菜沙拉以及各类餐后甜点。店里最受欢迎的一款菜品——炸鱿鱼圈配洋葱——也出自这名经验丰富的老厨师之手。
她累得小腿肚发胀,而夜晚才刚刚开始。丹妮和她的脸部肌肉已经提前笑僵了。几乎每一桌结账时,顾客都会夸他们的烤鱼做得地道,鱼虾也新鲜,不像有的烧烤店用冻过的鱼虾和肉做食材。但这不是真的。不是所有的鱼和贝类都是从傍晚的鱼市或早市上买来的,但她们要笑的情况恰好如此。脸上笑容的剂量得对得起他们流露出来的由衷的溢美之词。将找零或小票送还时她们还得捎上一盘薄西瓜片,并附上一句一字不差的致辞:感谢您(你们)的好评,希望下次光临。她与丹妮没有明确分工,原则上每人负责一桌的点单、端菜和付账,但要是忙起来可顾不上这一点,这意味着这类笑容得在每张餐桌前至少绽放三次。她感觉自己再也抻不开颧骨附近的肌肉了,脸颊硬得就像两个石块。而脚底也在打飘。她担心这个月的大姨妈不会来了。她希望八月尽快结束。
点过一份蒜泥烤土豆的比利时人此时已是第四次叫她了。他理直气壮的理由是第一次端上来的烤土豆填料里的黄油分量不够,加了一次后还嫌少。之后,他又让她送来一碟蛋黄酱,而现在他想要的是一份本地干酪并再续一杯波尔多红酒作为这顿晚餐的收梢。一对德国老夫妇的整个就餐过程都伏在桌面上耐心地切割着一只外面烤得焦黄里面却光滑雪白的大章鱼,他们将章鱼切成规则的条状,再切成骰子大小的小方块,最后淋上橄榄油撒上胡椒,用叉子一块一块叉起往嘴里送,而咽下之前,咀嚼的次数必须达到二十次以上。所有在店里吃到一定时候的顾客都会忍不住朝他们瞄上至少一眼。正是这对老夫妇给店里带来了一股学术气氛。人们觉得理应像他们一样正视餐盘里的内容和进食过程,将它们数学化和几何化可能是敬重食物和厨师的另一种方式。四个年轻人从落座到离开都在忙着拍照、录视频而不是吃饭,他们也不对食物评头论足,正好是那对老夫妇的另一极。柠檬片在这个下午的消耗速度惊人,因为店里来了一帮对生蚝不是那么感冒的保加利亚工程师,他们将柠檬视作有效的除腥剂,用它强烈刺激味蕾的功能来掩饰生蚝肉像鼻涕虫一样的观感以及吞咽时那种令人恐怖的滑溜感对喉管和胃部暴风雨般的羞辱。一名看上去像是本地居民的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孙子,他们吃得很快,几乎没人注意就走了。另外那些无须特意介绍的分别是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也有几名意大利人。
每天情况都差不多。有些人闷不吭声地吃饭,有些人在那里大喊大叫非要叫周围人注意到他们才成。一个五官精致,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灰发老妇从傍晚时分就坐在那里等她迟到的女伴了,两个骨瘦如柴错过冲浪节的年轻人呷着啤酒诅咒着来这里之后万里晴空的天气,一名红头发女孩拉着她一脸雀斑的弟弟满屋子找刚刚吵过架的父母……这些人看过之后就忘了,因为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面孔追上他们。他们都是来这里度几天假的,最长不会超过一周,很少有整个夏天都待在这片海滩上的。说真的,这里酒店数量也有限,就是新开张的民宿也算上,都挤不下沙滩上的游客,因而有人会不惜路途遥远住到市中心。八月总是最煎熬的,但又让人期待,因为积聚了一个夏季的疲劳届时将达到临界点。只要最后一名游客收起他的潜水镜、遮阳伞和印染针织海滩毯,这里就将重归当地人的世界。
她给一桌客人端去他们最后一刻才点的海绵蛋糕时,却发现桌子已清空了。丹妮告诉她人已经走了,走得很急。他们付了现金,且不要小票。
“还好吧?”丹妮有些担心地问她。
她明白自己脸色这会儿很不好看,没有一丝血色,刚才在后厨切菜的丽莎就是这么形容的。他们都叫她丽莎,实际上她叫莎丽,不知怎么,这里的人们时兴这样叫她。莎丽快六十了,来这里后就被人们改了称呼。丽莎不在乎人们怎么叫她,事实上她对被人们叫了快六十年的“莎丽”早就感到腻味了,换一种叫法好让她乘机脱胎换骨。因而每次有人这样叫她时她都笑眯眯的。
丹妮的意思是她可能病了,如果想休息一会儿她尽可以离开。十点后这里人就少了。
“谢谢丹妮,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七月份以来我们都没休息过一个完整的周末。”丹妮叹了一口气。
“不是年年都如此吗?”
“这回我是走定了,我铁定了心要走。”丹妮说得咬牙切齿。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赵彦《八月最后的海滩》)
赵彦,浙江兰溪人,70后作家,1995年开始在《小说界》《人民文学》《大家》《上海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有多篇小说收录于《“七十年代以后”小说选》,出版随笔集《我们都是二手动物》《身体的隐喻》、长篇小说《伪人》等。现居西班牙。
来源:《芙蓉》
作者:赵彦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