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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俗文化丨熊幽:演春

来源:红网 作者:熊幽 编辑:施文 2025-02-02 07: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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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节申遗成功后的首个春节假期,全国各地,传统民俗、年俗活动竞相绽放,每一处都是文化中国的生动展现,传递着浓厚的年味与文化韵味。即日起,红网文化推出《文化中国行——年俗文化》专栏,聚焦新春走基层、文化中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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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春

文/熊幽

湘西耳城人好玩,玩的名堂经多,比如团蛇、烧龙、演春等。每年立春前一日,耳城人都要热热闹演一盘春。

老班人和新班人大都晓得演春是为迎春神、祈丰年,而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位叫句(gou)芒主管农事的神了。很古很古的时候,句芒主管树木的发芽生长。太阳每天早上从扶桑升起,神树扶桑归句芒管,太阳升起的地方也归句芒管。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句芒化作了耳城演春这出大戏里骑牛的牧童:他头顶双髻,手执竹鞭,作催打春牛的样子。

在耳城,一年之节数演春。千百年来,演春成为耳城一年中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演春,这出演绎在耳城立春前的关于春的大戏,有着高大上的班底:制片人为官府,知深的民间艺人当导演,上至县令、官员,下至黎明百姓为演员。舞台呢,始于耳城逶迤的大街小巷,终于城外东一里的先农坛。演春的道具是颇为讲究的,精湛的竹扎工艺撑起十二台花红柳绿、鸟语花香的“春”(逢润年扎十三台)。

耳城的竹扎工艺自古出名,有“凤凰的兵、耳城的春”之美誉。不论旧时南门外的印家,或是新时期风雨桥畔的藤家,扎春的技艺皆十分精湛。用料就地取材,出耳城外,四周的坡坡岭岭遍野的山竹取之不竭。春桌、抬杠,不费一钉一铁,仅用竹竿、竹条、竹篾、彩纸,便将一台春打扮得春意盎然。

十二台春中的前三台所表现内容以及排序,自古为“春牛”、当年生肖动物、“封侯挂印”。剩下,总有几台扎旧戏。耳城是冷兵器时代的遗物,历史上,发生在城内城外强肉弱食、亦正亦邪的数次争霸战的悲壮情形,还没有完全从人们记忆中消散。耳城虽易守难攻,但也遭遇被攻破的厄运。人们下意识里,扎武戏居多。其中固定有两折,取材于从耳城走出去的两位民族英雄的故事:一是殉国天津大沽炮台的罗荣光,一是统帅水师渡台赶走法军收复台湾的杨岳斌。然后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穆桂英挂帅”等。后来,苗族的“赶秋”“赶边边场”等特色浓郁的节庆以及高速时代带来的天下奇观——矮寨天桥,被搬上了“春”台。“春”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与色彩,因此更为绚丽:每台春桌的周边,都以彩纸和新鲜植物装饰出关于春的讯息,鲜花盛开、彩蝶蹁跹、龙腾虎跃、牛肥羊壮、凤飞鱼跳,栩栩如生。小小春桌上还根据戏的内容配着道具,比如在罗荣光这折戏的春桌上就设了一枚铁灰色大炮,在杨岳斌那折戏的春桌上,置了一艘浓缩的战船,在“赶秋”和“矮寨奇观”的春台上,微塑了八人秋千和一线天桥。

为了十二台春看起来起伏有致,又在半丈高的春台上绑定一根一丈多高的木柱,再在柱子顶端固定一只小椅子,制造出空中舞台。表演前,将装饰漂亮的孩童送上空中的椅子捆牢,命名为“高杆站春”。 每台春的每折戏由一至二个七八岁的男孩和女孩扮,他(她)们的扮相根据所扮戏的内容而定,个个威风神气,装扮俊美,衣饰美丽。孩童们的表演简单,脸部表情或笑或怒而弯着眼鼓着眼睛。空中孩童皆配了假手假脚,扮着蹬脚悬空、伸出巨掌的逼真动作,情状显得惊险,胆小的妇人看了,即捺着咚咚跳的胸口叹道:“造孽呀!”

扮戏的童男童女,发掘于民间。总有那么几个热心人,平素在做着自己一份事的同时,不出声响尖着眼睛,捕捉着哪街哪巷哪村哪寨哪座屋檐下,春笋般长着一个两个俊美灵秀的童子童女。到时候,报告给演春的班底,一合计,将这些孩儿召拢来,老戏骨负责讲戏,教如何表情。他(她)们便成了某年站春桌扮戏的俊俏人儿。这一站,成了其一生的荣耀。

筹备耗时二、三个月,春神即临。

立春前一日,人们倾城而观,而演,而乐。五彩缤纷的浩浩队伍先是朝正街集结,尔后迎着朝阳逶迤东去。正街至东门街,凡住家和店铺因此皆敞开了门窗。这些挨挨挤挤不留间隙的房屋,凭着高高的风火墙隔离,分属每家的多为窄窄一间或两间,瘦瘦长长的房屋自街边后延三、四进。人家大多筑一、二天井以观日月星辰,承甘霖雨露。天井畔密密植了兰草,一年四季,天井凉爽湿润的小气候,之于下山兰再适合不过。自从弱质辞别山涧幽谷后,曾经的“清如辟谷士,瘦似琢诗匠”的兰君,已然更了岩穴姿:碧叶葳蕤,笑靥半含半吐,花姿婀娜,香气浓郁。又有主人情不自禁,自写自题“兰生峒涧少人识,客种耳城众君品。”“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夕窗香思发,风影欲篝纱。”类的条幅,挂于天井四周泛着桐油光的壁板上。

而此时,两边街檐下挤挤攘攘的男女老幼闪闪的眼光,不在兰,在演春。素衣净面、气质闲淡的多属耳城之主。而眉眼黑亮略含羞色、服饰斑斓的,则为四邻八乡赶来的苗胞。苗家阿妈、阿雅以及黛帕的胸襟、衣袖、裤脚,无不绣了花鸟虫鱼,又佩以叮当银饰,她们比兰抢眼。而于他们无数代际的习惯,无论翻越多少座山涉多少条溪河,来到耳城看一年一度的演春,第一眼便落在打头的“春牛”及牛背上的句芒身上。苗人被公认为最早种水稻之族群,又多居于高山坡岭,种的是挂在石灰质山岭的巴掌田、月亮田、筛子田,靠天吃饭田。无论旧时还是如今,“春牛”预告着古人积累的气象经验:若骑于“春牛”背上的句芒戴了斗笠,则预示当年有涝灾;句芒若将斗笠挂在背后,即预兆当年风调雨顺;若斗笠挂于牛角,则示当年会遭大旱。同时,句芒胯下的春牛不同部位的绘色,也预示着当年的旱涝。春牛头显红色,以示当年有春旱;腰部绘着红色,则以示有夏旱;尾部显红色,以示有秋旱;若春牛全身呈黑色,以示当年有大涝。

而在天气预报精准到月、到日、到时的当下,春牛的颜色与句芒的斗笠,已演变为带有祭祀神祗遗风的现实主义娱乐需要了。

娱乐,缺不了锣鼓。喧天的鼓乐先声夺人,若在民国,或更前,演春队伍打头的必然是耳城最高官——知县及其部属。知县身着古代礼服,显得端肃而又亲切。尔后,演春中知县的亲为,作为皇帝遗留的旧俗被革掉,取而代之的是退至幕后的公仆。

春,照常演。知县和部属,即轮到百姓一众来扮了。

锣鼓声越来越响,窄窄的东门街积滞着演春和看春的队伍,轰轰喧嚣声使得人们的脑袋和耳朵发萌,好在陈家“兰苑”弥漫开来的兰花馨香,让人们神清气爽,便将挑剔的眼光投向被穿古装、执红绿古旗的人众簇拥的“知县”。“知县”着青色官服,胸前与后背的方形“补子”里绣着暗色鸳鸯,乌纱帽顶插着蓝领。蓝领随着“知县”的脚部挪动,而一颤一抖。“知县”的脸上底粉抹得稍嫌多,眼神有点儿发漂。有人放话,“个子倒是高,欠点儿精神。”“不自信,”有人接话,“没提起神,他毕竟不是真县长呀,”又自打圆场。“这有什么呀,不是演吗,不是让你真当县长,有什么难的?”一个雄颈鼓眼的人挑剔道。“你去演哦!”身边有人朝他扬了下眉,眼光聚在对方下巴那颗黑痣上。“你以为我没演过?”说完,挤挤眼,笑笑,朝人群里拱。不服的一方看着那人的后背,回想下巴上那颗大黑痣,若有所思,“哦!去年就是他扮的,还像那么回事,难怪讲话大个啊!”

跟着的十二台多姿多彩的“春”,逶迤成一匹长长彩绸,逍逍遥遥,徐徐前移。赚足了惊叹、喝彩和赞美。

后面跟着水、陆、空多种灵物。

舞龙。短簇簇的四、五节,披挂着鸭溪天王庙送的龙须、龙皮。舞龙人惜着力气,没舞出正月十五烧龙时节的那般气势,端的花架子。大家心知肚明,龙的武艺子,留待元宵节再显。

舞狮。看客习惯了狮子在耳城满高的出镜率,每逢节庆,少不了狮子来助兴。尽管舞狮人将狮子的雄壮、勇猛、嬉戏等神态表演得十分熟络、溜刷,但人们的兴趣却在引领狮子的笑罗汉(大头佛)。一个人(一个高大的人)披挂宽大的黄色袈裟,头戴夸张的笑罗汉面具,应着锣鼓敲打的节拍,举起手中的宝物变着戏法逗引狮子。然又时不时左右挪移着庞大的身躯,逗一逗人丛里的半大孩子和大人背上的幼童,场面喜感十足。

鱼灯,虾灯,龟灯。舞灯之人手里留足够长的线,由着这些虾兵蟹将在人丛中悠来晃去。

还有更饱人眼福的采莲船和蚌壳灯。那是因为出演两出戏里采莲女和珍珠姑娘的少女,是千里挑万里选来的美人儿。她们有着桃花的颜色、山泉的净纯、修竹的气质和百灵鸟的歌嗓。两出戏似乎都与江河湖海有关,却在藏匿武陵山深处的耳城久演不衰。试着回想,万万年,莽莽武陵山润育的酉水、沅水一南一北两条母亲河,裹携浩浩武陵万物之精髓,义无反顾奔洞庭、赴长江,到海洋。而几千年前,安居长江、黄河流域、洞庭水乡的苗胞被迫离开家园,慌乱中寻求庇护,无意或是有意溯武水而上,进入武陵山腹地拓土立疆、安身立命。后又有鄱阳湖畔的江西老表彭氏一族汉人,为一探武陵之神秘,溯酉水进入深深武陵山,与苗疆为邻,学土话,习土俗,繁衍生息,建立了八百年土司王朝,创造了震惊中外的世界文化遗产——老司城。这同自然界鳜鱼千辛万苦洄游到生命之源地产卵繁衍的神奇现象又是多么的相似。这采莲船和蚌壳戏,其实只是彭氏汉人一族与苗人洄游武陵山产下的卵中之小小一枚。

采莲船,耳城又一竹扎工艺之妙品:六尺长的船型,亭阁型盖顶,七彩纸裱糊船身。扮采莲女的少女坐船内,一扮艄公的汉子撑篙,由六七个小伙子牵引彩船,或跑或作荡船状。一女扮艄公婆,手握破棕扇跟船而追,言行滑稽可笑。然后,艄公领唱,众人应合,锣鼓伴奏,边歌边舞。唱腔为湘西灯戏调或凤凰阳戏调:

彩莲船哪,哟哟,

两头尖哪,呀嗬嗨,

妹坐中间,呀儿哟,

帅哥牵哪,划着。

哟哟,呀嗬嗨。

帅哥牵哪,划着。

采莲姑娘呢,柳眉轻扬,幽幽长长的水漂眼儿缠住了多少后生家的魂呀。还不够,采莲女随着音乐,身子袅袅娜娜,起舞翩翩,复又亮开脆脆歌嗓:

彩莲船哪,哟哟,

两头尖哪,呀嗬嗨,

妹坐中间,呀儿哟,

帅哥牵哪,划着。

哟哟,呀嗬嗨。

帅哥牵哪,划着。

……

歌声与喝彩声将逼仄的东门街堵成了堰塞湖。“兰苑”的馨香弥漫在堰塞湖里。

后面是三棒鼓。

再后面,蚌壳戏正上演着。

道具“蚌壳”,高约1.2米,最宽处约0.8米。蚌壳灯由二青年男女表演,饰“珍珠姑娘”(也称“蚌壳精”)的美少女,身着鲜艳服饰,在装饰精美的蚌壳内双手各执一扇蚌壳,一张一合地翩翩起舞;饰渔夫的后生,草帽头上戴,渔篓腰上挂,鱼网手中拿,俯身随时作捕蚌状。

蚌壳戏,哑剧也,有动作无说唱。表演者在以锣鼓为主的打击乐伴奏下,走台步,绕着场子,追逐嬉戏。“珍珠姑娘”身藏蚌壳内,双手张合着蚌壳,移碎步、盘腿蹲、转半身,身子轻盈,袅袅娉娉。不经意间,又有多少青春男儿的心被那迷蒙的眼神,幽深的秋水淹没。渔夫呢,则绕着“珍珠姑娘”,尽职尽责理网、撒网、涉水、摸捞,不舍不弃捕捞。没等水里的渔夫捕到“蚌壳精”,岸上的某后生哥,却迎来了珍珠姑娘从蚌壳缝隙里送出的深情一瞥。于是,两束电光在空中接火,爱的火花将俩人的脸烧得绯红。

喝彩声和着“兰苑”弥散的兰花馨香一浪高过一浪,又截了一个堰塞湖。

待堰塞湖疏通,队伍的尾巴溜出东门时,打头的“知县”及其部属一众,已达城东一里许的先农坛边缘。

耳城志记载:建于清雍正六年(1728年)的先农坛,乾隆六年(1795年)被毁,嘉靖八年(1803年)又重建。坛内设籍田(公田)一亩三分(为什么是一亩三分地,因为皇帝最早在先农坛亲耕的那块地只有一亩三分)供每年演春祭祀先农时县官亲耕。

先农,即农神也。毫无疑问,我国尊农敬农的历史悠久,祭祀先农的礼制形成可追溯到周朝,明清时,成为国家重要的祭祀典礼。每年仲春亥日,皇帝率百官到先农坛祭祀农神并亲耕(称为籍田礼)。

逐级效仿。

山高皇帝远的耳城也不例外。耳城八旬以上老人对在那个老去的世界里存在过的先农坛,以及知县亲耕的情形集体记忆着:先农坛院墙内有门楼两座,正殿三间。殿内供有赤地金书“先农之神”牌位,正殿左右各有厢房三间,院内留籍田(公田)一块。每年逢立春前一日,耳城县官都要沐浴净身,修整衣冠,参加隆重的演春活动。祭祀礼仪在鼓乐声里进行:迎神——知县向先农神位敬香,行叩拜礼,祈求先农之神保佑五谷丰登、民众平安。献礼——知县向先农献美酒和五谷。再由读祝官宣读祝文,祈求先农之神的保佑——知县及部属行叩拜礼。知县再次向先农敬献美酒。送神——知县率部属行叩拜礼。

然后,知县下到籍田扶犁耕田。宣告:春耕开始。

新世界,推陈出新。打开围墙,添些桌椅,先农坛小学因此诞生,并存在将近半个世纪。尔后,城市速长,无数事物随之消失。先农坛随之匿迹,那一亩三分田没有幸免。

那个方位长满了钢精水泥建筑的高大楼群。

春,照常演。

这当儿,演春队伍站在覆盖于小河之上宽阔的人民广场,朝着那个密密麻麻生长着钢筋水泥建筑的方位,还原着曾经的籍田礼。然后,宣告一个亘古未变的主题——

春——耕——开——始!

熊幽,女,湘西州凤凰县人,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文学报》《湖南文学》等文学报刊,散文集《岩上光阴》获第30届“东丽杯”孙犁文学奖。

来源:红网

作者:熊幽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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