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硬的岗(短篇小说)
文/周建新
我呆坐在村部,孤寂地望向窗外。辽西以西的大地 ,庄稼早已收光,田野空旷枯黄,绵羊三五成群,悠闲地啃食枯草,觅食遗落的粮食。天色湛蓝,南飞雁叫着,悠长而又忧郁,是留恋,也是期许。尽管雁少得屈指可数,但我还是认真地数着,如同数着我在村里的挚友。雁回南方了,我也想省城的家了,在五龙台驻村两年多,已然超期,百事俱了之后,是百无聊赖的等待。
突然,唢呐声从村东八组的石门子沟炸出,“呜呜”声低沉、粗壮、缓慢、悲戚,穿透山林旷野,回荡在全村八个自然屯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震颤着每个人的心房。雁叫声被湮没了,我分散的目光被牵回,落在几名村干部的脸上。这是报丧的大号,村里又死人了,会是谁呢?
村书记武维扬早已了然于胸,满不在乎地吐着烟圈儿,轻描淡写地说,老曾真废物,得癌症没几天,吓死了。
曾家是村里的大姓,死的究竟是哪个老曾?见我面露疑问,武书记笑了下,你认识,镇里打更的曾兆光。我惊呆了,仿佛也被贴在了墙上,没有了反应。老曾是我在村里屈指可数的挚友之一,几乎无话不谈,唯一的毛病,与我的“其他指头”格格不入,有时让我很难堪,他却决不妥协。
癌症再重,也是慢性病,不至于说没就没了,多少能让人有个心理准备。一个月前,我和老曾还在镇里谈天说地呢,只是几个值班日没见,以为他在忙收秋,谁想到,会成永诀,真是世事无常啊。
初识老曾,是两年前的初秋,一个残阳如火的傍晚。我背着行李,拖着一对拉杆箱,入住镇驻村第一书记集体宿舍,开启了我退休前的最后一站。镇值班室迎出个人,吓了我一跳,秃顶、灰脸、短眉、鼠目、鹰钩鼻,还是个小矮个儿,活脱脱的座山雕。若不是在镇政府,我真以为遇到了劫匪。
这便是老曾,他脸上唯一让人舒服的,就是一口白牙,白牙一露,一扫脸上的阴鸷。接我时,我感觉得到,他的白牙亮得很夸张,洋溢着一种热情。他毕竟比我小两岁,还常干庄稼活儿,体力比我这个书生好些,拎着一对拉杆箱,一口气爬上四楼,还对我说,我也是五龙台村的人,欢迎你。老曾的声音和他的模样反差极强,说的是标准普通话,还有共鸣腔,不逊于央视播音员。闭上眼睛听他说话,是种享受。
丑到极致,更值得玩味,老曾就这样吸引了我。
刚驻村那段日子,晚上回镇里,只要是老曾值班,我肯定会倚在床头,和老曾说话。我频繁接触老曾,不为别的,只想让他当“翻译”。村里人口音重,说的是蒙古语腔调的汉语,我经常听个一知半解。老曾是村里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他就是一把钥匙,“啪”的一声,解开我的“半解”,让我不成局外人。
老曾很在乎我这个“远来的和尚”,敞开心扉,知无不言。义愤填膺时,他的鹰钩鼻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是蒙古弯刀,一刀一刀地割我们这个“软弱涣散”的村组织,最终归纳出五龙台村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个字——不公——期盼我能主持正义。
我驻村不到一个月,对各色人等,深浅不同地有所了解,老曾功不可没。仅凭这一点,老曾过世了,我必须到灵前一拜。我说,去看老曾最后一眼。武书记说,他活着就没有好模样,死相更瘆人,别去了,省得做噩梦。
武书记的劝告,成了耳旁风,我匆匆出了村部,驾车赶往石门子沟。
这个自然屯,深藏在山坳里,除了树梢和炊烟,见不到屋舍。一条路扎进屯里,便到了尽头,前面有青峰山挡着,达官贵人来了,也得走回头路。如此闭塞,通向屯里的路,人影难觅,尤其深秋之后,水泥路光洁如冰,整天孤独地反射阳光。
然而,这天却一反常态,报丧号像块磁石,吸引来散落在各屯的人们。水泥路不再寂寞,一辆辆蓝色、灰色、红色的电动三轮车,蚂蚁搬家般,集结向全村的东北角——石门子沟。我看到,电动车斗里,三三两两地坐着黑衣人,手里抓着拭泪的白毛巾。车的扶手上拴着一摞黄表纸,随风飘出“哗啦啦”的声音。这一切分明地告诉路人,他们去吊唁。
村干部们说老曾性格古怪,爱树敌,人缘差。他们这样评价老曾时,我只当一面之词,因为镇党委书记老薛提醒过我,村里复杂,不管谁说啥,不能偏听偏信。老曾的对立面多,我是亲眼看见的,但敌人多,并不意味着朋友少,这么多人络绎不绝地去吊唁,能是人缘差吗?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怜惜他,毕竟英年早逝,惹人同情。
下到深沟,始见屯貌,屋舍都在沟坎崖畔。尽管我没去过老曾的家,但那里灵幡高挂,鼓乐哀鸣,我老远就发现了。老曾家的大门外,停留着一伙鼓乐班子,大多是二组人,班主喇叭谷完全沉浸在悲戚之中,腮帮一鼓一瘪地吹唢呐,吹得满脸是泪,不管谁来了,都视而不见。
老曾的灵堂不在屋里,院子里临时搭设的。屋小,吊唁的人多,装不下。可见,老曾生前不缺人缘。我进院时,满灵棚的人都起立了,密不透风的人群,不是各组的村民,就是亲戚朋友,我是唯一外来的,也是唯一的“官儿”——村干部。
我给老曾的遗像鞠躬时,知宾居然让孝家给我磕头还礼。我有些惶恐,这是最高礼仪,只有逝者的长辈才配得起。显然,老曾活着的时候,没少在家里和屯中提起我。可惜我辜负了他,一味在他身上榨取生活素材,换成作品,到死也没替他伸张正义。
驻村伊始,武书记对我就有误解,而且很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起因便是老曾。刚在一起搭班子,一件事还没商量过呢,突然就冷若冰霜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哪儿得罪了武书记,让他如此嫌弃我。我每天准时到村部,却天天吃闭门羹,铁将军冰冷地横在我眼前。没人给我配村部的钥匙,打电话给武书记,人家正忙秋收,没有闲人陪我。我像只流浪猫,在村里走街串巷,等待有人收留。
(节选自2024年第5期《芙蓉》周建新的短篇小说《被风吹硬的岗》)
周建新,男,满族,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老滩》《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曾获辽宁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芙蓉》
作者:周建新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