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美/摄
那年中秋
文/秦品南
六十年前的一个中秋,枫木桥街上成了欢乐的海洋,人流如织,锣鼓喧天。锣鼓声震得空气都跟着颤抖,看花鼓戏无疑是那时的头等盛事。彼时的我,还不到五岁,戏文于我而言,犹如天书,可那人潮涌动的热闹劲儿,却像磁石一般,紧紧吸引着我。空气中弥漫着糖香,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欢快的乐章,攒动的人影像灵动的音符,在这方天地里跳跃,光是想想,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朝着枫木桥的方向奔去。
如今,父母皆已不在身旁。当中秋的脚步悄然临近,那熟悉的锣鼓声、沁人心脾的花生香,还有父母当年慈爱的模样,总会如电影般在记忆里反复放映,每一帧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它们就像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将我对父母的思念拉得悠长悠长。
那天中午,我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饭菜,便紧紧攥住爸爸妈妈的手,仿佛一松手,这温暖就会溜走。我们踏上了通往枫木桥的小路,四里的路程,在满心的期待中,竟变得格外短暂。路边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我们加油鼓劲,连它们都跟着晃得欢快。远远地,街道的轮廓渐渐清晰,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路边摆满了货担,打麦芽糖的老人用小锤敲出“叮叮叮”的清脆声响,仿佛是节日的欢快乐章;金黄的红薯片子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油炸红薯粉丝的酥香混着炒花生的焦香,一股劲地钻进我的鼻子里,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打转,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在货担间扫来扫去。后来我才明白,那股馋劲里藏着的,其实是“跟着爸妈出门”的踏实,他们的手温,就是我那时最安心的依靠。
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寻得一处落脚地。此时,台上的花鼓戏正唱得热闹非凡。演员们身着色彩鲜艳的戏服,妆容夸张,甩袖、踢腿的动作一气呵成,引得台下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可我的新奇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戏文里的故事像一团迷雾,我怎么也看不懂,倒不如货担上的零食来得实在。我的目光总忍不住往卖花生的方向瞟,方才那股焦香还在鼻尖萦绕,想着圆鼓鼓花生壳里的果仁,我不自觉地悄悄咽了好几回口水。不知何时,爸爸凑到妈妈耳边,轻声低语,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商量着什么。随后,爸爸笑着叫住我,妈妈从口袋里摸了又摸,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角钱,轻轻展平后递到我手中,温柔地说:“去,买包炒花生来呷。”现在想来,那一角钱或许是他们攒了许久的零钱,却从不吝啬花在我身上;爸爸凑在妈妈耳边的低语,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儿想吃花生”的默契。那是藏在烟火气里的疼惜,当时我不懂,如今每想一次,心就暖一次,也酸一次。
我从妈妈手中接过钱的那一刻,惊喜像炸开的礼花筒,在我心里“嘭”地一声散开,连手脚都跟着发颤。我攥着那角钱,指腹反复摩挲着,生怕它飞了似的,撒开腿就往花生担前跑。脚下的石子硌得我生疼,可我顾不上这些,只觉得风都在身后追,要把我往那香里送。货担前,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阿婆正忙着用黄草纸包花生,见我跑过来,笑着停下手里的活:“小孩,要吃花生哟?”我赶忙把手中的那一角钱递了过去。她拿起一个小巧的竹量筒,往装满花生的竹背篓里一插,手腕轻轻一转,满满一筒带着焦香的花生就提了起来,倒在草纸上;接着又量了一筒,才熟练地把草纸折成四方包,递到我手里时,还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拿好,别跑掉了。”
我捧着那包温热的花生,手心都焐出了汗。这哪是花生,分明是揣了团小太阳,既怕捏碎壳,又想赶紧拆开尝,脚步变得又轻又急。我跑回爸妈身边时,胸口还在怦怦跳,把纸包往爸爸手里递时,指尖都带着颤。爸爸笑着接过,慢慢打开草纸,花生的焦香瞬间更浓了些,混着台上飘来的戏腔,竟比方才更诱人。他挑了颗最大的花生递到我面前:“先尝,看阿婆的花生炒得香不香。”我接过来,指尖捏着粗糙的壳,轻轻一掰,“咔嚓”一声,两瓣壳就分开了,三颗饱满的花生仁露出来,裹着点焦黄色的衣,油亮亮的。我先挑了颗最大的,踮着脚往妈妈嘴里送,妈妈含着果仁,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真香,我的儿会疼人了。”又拿起一颗递到爸爸嘴边,爸爸咬下去时,也“咔嚓”一声,满脸的笑意都溢出来:“真香脆。”最后一颗我放进自己嘴里,牙齿轻轻一咬,果仁的脆响在耳边炸开,焦香混着淡淡的甜,从舌尖一直漫到喉咙。那香不是冲鼻子的浓,是慢慢散开的醇,像把中秋的暖阳、街上的热闹,还有爸妈的笑容,都揉进了这小小的果仁里,连带着戏台上的锣鼓声,都变得更动听了些。现在我也常买炒花生,可再也没人会像爸爸那样,先挑最大的给我;也没人会像妈妈那样,吃着我递的花生,笑着揉我的头发。这些,都成了记忆里再也碰不到的温柔。
之后,我们仨就站在人群里,爸爸叫我站在他搬来了那张凳子上,一边听着台上的戏,一边慢慢剥着花生。爸爸剥了壳,总先把果仁递到我和妈妈手里;妈妈见我剥不开硬壳,就帮我捏开一道缝;我则专挑壳上带焦纹的,觉得那样的更香,剥出来的仁也分着给他们。偶尔有喝彩声涌过来,我们也跟着抬头看两眼,再低下头继续剥花生。我嘴里含着果仁,听着爸妈低声说“明年还带你来”,看着台上的戏服晃来晃去,只觉得那刻的香,无法形容,比戏还让人记挂。他们说的“明年”,我当时以为有无数个,却不知岁月会悄悄偷走这些约定。后来的中秋,再没有那样的花鼓戏,也没有三个人围着一包花生的时光,只在心中,一遍遍回想他们说“明年还来”时的语气。
此后的岁月里,我吃过无数花生。超市里真空包装的,酒席上摆盘的,老家亲戚朋友送来的,自己在炒货店、地摊前买的各式各样的花生,却再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那个中秋的味道。时光悠悠流逝,六十年过去了,每当剥开一颗花生,耳边似乎就响起那“叮铃”的糖锤响,鼻尖就飘来那股混着戏腔的焦香,连爸妈当时的笑容、手心的温度,还有那句没来得及兑现的“明年还来”,都清晰得像在昨天。那不仅是花生的味道,是儿时攥着一角钱奔跑的雀跃,是爸妈藏在纸包里的疼惜,是三个人围着一包花生、连时光都变慢的暖,更是如今我对着月光思念他们时,最真切的念想。他们不在了,可那包花生里的爱,却成了岁月长河里最珍贵的宝藏,历久弥新,永远在记忆里闪着光。
这些藏在记忆里的画面,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总在某个瞬间被轻轻拾起。而当那些锣鼓声、欢笑声、花生香被凝练成字句,平仄间便也有了那年中秋的温度。如今,我只能在月圆之夜,对着那轮皎洁的明月,默默思念着远在天堂的父母,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我对他们深深的爱与无尽的眷恋。
来源:红网
作者:秦品南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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