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诗互证是诗之原则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小说家、散文家称之为“家”,而诗人称之为“人”?我是这样理解的,诗歌是最突出作者主体性的文学体裁,诗如其人,人如其诗。人诗互证,人诗对应,人诗合一,既是古老的诗人之为人的意义,也是未来诗人得以自立自证的标准和尺度。因为,诗永远是人之精神印迹和生命证据。诗,一直最具个人性和独特性,也证明人之个体性和独特性。
“人诗互证”可以说是诗歌的源头。“诗无邪”,说的就是诗歌要直接呈现自我,直接表现主体的情感和精神。中国古典诗歌强调抒情咏怀言志,情动于中形之于言,都是立足于自我主体的诗歌表达;黄遵宪后来等提出“诗界革命”,强调“我手写我心”,“我手写我口”;五四新诗革命强调的“活文学”,以白话入诗,开创一代新诗风……这些主张都是一脉相承的,就是重视“人诗互证”。
在诗歌的具体创作中,中国古典诗歌强调“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景,就是场景,就是现场。写诗,就是人在现场产生的情感,就是实情实景。没有人之具体在场,就没有诗,这也就是“人诗互证”。
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原则是“修辞立其诚”。好的修辞,必须建立在“诚”的基础之上。诚,真也,实也,就是朱熹说的“诚者,真实无妄之谓也”,也就是现代海德格尔、巴迪欧等说的“存在之真”。写诗,就是要呈现真正的自我,就是要展示活生生的灵魂和精神,这就是“人诗互证”。
中国古典诗歌批评强调“知人论世”,本质也是强调“人诗互证”。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说的就是理解诗歌,必须了解作者及其所处时代背景、生存状况,才能真正理解诗本身。
陈寅恪提出“诗史互证”。诗,往往比历史更真实。陈寅恪说:“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他说《唐史》里许多想当然,错误甚多,时、地、人的关系混杂不清,难下结论。唐诗却是清楚地谈到时、地、人,谈到人的感情、关系,融成一气。故诗有史之意义。杜甫诗就被誉为“诗史”。
杜甫和苏东坡是人诗互证的典范
杜甫是“人诗互证”的典范,王文禄称杜甫诗歌“叙事、点景、论心,各各皆真,诵之如见当时气象”。从杜甫身上,还可以深刻理解何谓境界。
杜甫被认为是具有最高境界的诗人,到达了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时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生活于天地境界的人就是圣人。
杜甫被誉为“诗圣”,纵观其一生,以一己之力担荷全人类的痛苦,堪称“人而圣者”。比较杜甫,苏东坡则可以说是“人而仙者”,苏东坡有“坡仙”之谓。李白很早就被称为“诗仙”,但叶嘉莹先生认为李白是“仙而人者”,李白是天才下凡,苏东坡则是由人成仙。
杜甫年轻时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当然这也有遗传,其祖父杜审言就被认为是当时的“第一狂人”,所以,杜甫也是“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七岁就有不凡表现了。根据杜甫自己的自述,少年时代何其活泼,“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青春期也是桀骜不驯的,“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感觉和李白青年时代很相似;后来他们更是携手同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棣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控鞚,引臂落鹙鸧”。关于李白和杜甫、高适曾携手同游这一段,一般认为是杜甫崇拜李白追随李白,我倒觉得不如说是李白欣赏杜甫,当时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因为在他们的关系之中,主导权和选择权显然是在当时已名满天下的李白这边的。所以,也就能理解杜甫为何年轻时就能写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狂放的诗句,也能理解为何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李白对这个后生小子高看一眼。
随着年岁渐长,杜甫有过一段追逐功名的岁月,当然,也很艰辛,他在诗里这么写所经历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但杜甫心有不甘,“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接着就遇到了“安史之乱”,改变了整个时代,也改变了杜甫自己。杜甫从此进入了一个颠沛流离的阶段,在沦落底层共甘共苦的过程中,杜甫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了百姓生活的艰难,“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或为高人嗤”,他自己也不得不采药为生,煎熬度日。在这个阶段,杜甫写出了三吏三别、秦州杂诗等一大批经典作品,至此,杜甫从一个优秀诗人成为了一个伟大诗人。
随后,杜甫定居成都,天府之国生活惬意,杜甫饱经沧桑的心灵得到抚慰,诗风也一度变得温润清丽。在他的诗里,日常生活如此美好,“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好不惬意。随后,杜甫到了夔州(今奉节),生活相对安稳,诗歌创作也进入一个新的高峰期。《秋兴八首》与咏怀古迹的诗作,融抒情、回忆、感叹、怀乡、咏古、哲思于一体,修辞达到炉火纯青,真正地体现了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深度和高度前所未有,这也是他人生和诗歌的顶峰期。在夔州,在抒情感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同时,杜甫已经感到隐隐的不安和莫名的惊悸。后来,流落潇湘,杜甫在风雨飘摇贫苦交加的忧患之中度过了余生。人们现在喜欢强调杜甫的成都草堂时期,是因为杜甫的成都生活被视为他美好的一段岁月,人们从内心深处真心希望杜甫永远留居于此,也说明人们在内心深处都向往这样的生活。杜甫在成都度过了相对诗意安稳的生活,因为他承受过太多的苦难,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心忧天下,写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伟大的诗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愿意牺牲自己为全人类担负苦难,这就是杜甫“人而圣者”的历程。
苏东坡是另外一种人诗互证的典范,他是自我修炼成仙的典型。李白是谪仙人,是天上下凡的仙人,是天才流落人间。东坡则更让人亲近,就像是我们身边的邻居,隔壁家好玩的大才子,我们对他的日常生活很熟悉,他才华横溢,但也有尘世凡人苦恼,最终得以自我超脱。林语堂说每个中国人一说起苏东坡,都会会心一笑。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亲切。
苏东坡早期的诗歌清新脱俗,他有过幸福美好的童年,“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跟杜甫有些相似。一考而中金榜题名之后,开始远离家乡,“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从此“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因而发出“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的感叹。这个阶段的苏东坡,才华过人,但诗歌也还是限于飘逸空灵、清雅别致而已,比如这样的诗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飞雪暗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等等,因为生活顺意,他的诗里也有“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这样随俗的描述。苏东坡的诗风转变,发生在民风比较彪悍的密州,《水调歌头》《江城子·密州出猎》等写在这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苏东坡诗词开始豪放壮阔,格调雄健,刚柔兼具,后来成为“豪放派”的代表。加上在此期间,苏东坡重读《庄子》,视野越来越开阔,心胸越来越高远旷达。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大难临头,“乌台诗案”突发,苏东坡死里逃生后,到了黄州。经历生死考验后,苏东坡由一个优秀诗人蜕变为伟大诗人,后来他自诩平生功业为黄州、惠州、儋州,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在这三个地方,他绝处逢生,从低谷中奋起,不断自觉修炼,胸怀丰富广大,精神超尘脱俗,灵魂境界不断升华。苏东坡是一个自觉不断提升自己的修行者,这从他不同阶段若干充满理趣的诗歌中可以看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黄州、惠州、儋州,更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生命道场和精神修炼之地。
在黄州,苏东坡回归田园,开始耕读生活,将一块整治后的荒地命名“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在这里,他写出了人生的顶峰之作,如《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定风波》《念奴娇·赤壁怀古》《临江仙》等等。随后,苏东坡发配惠州,发配岭外是当时最重的惩罚,于是有大领悟 “此心安处是吾乡”,肉体只是一个躯壳,随处可以安身立命。苏东坡在惠州安贫乐道,开始专心创作和陶诗,迅速融入当地生活,他在诗里写:“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享受着生活,“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个时期,他诗歌风格柔顺平和。但不久,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苏东坡再一次被流放海南,他以为必死无疑,“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但他乐天知命的达观人生态度,在顺应命运中又一次获得了上天的垂顾,他在海南岛找到了新的快乐,“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以致怀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最终,“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东坡遇赦北归,他反而留恋起了民风淳朴的海南,感叹“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北归途中,苏东坡写下的“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仿佛是一生的写照,又仿佛遗言,随后不久,苏东坡去世。
每次读杜甫,我都有很多的感慨。我们都得到过来自杜甫的安慰。因为想起他,我们的人生就不至于绝望,我们知道还有人在处境比我们更糟糕时,还在惦记牵挂着我们,这个人就是杜甫,他永远关心他人胜过自己。他自己如此悲惨,却还对世界和他人心怀悲悯和同情。我们想起杜甫,就会觉得生活还可以忍耐,还有希望,还有美好可以期盼。
每次读苏东坡,我就强烈地想成为他这样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苏东坡作为榜样。我们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苏东坡,他乐观,享受生活,具有多方面的才能,虽然遭遇过很多挫折,但最终能够克服种种阻碍,达到一种超脱通透的境界,在苏东坡的精神世界里,他永远享受一种神仙般的日子。我们都心向往之。
境界与诗之高下
何谓境界?境界就是人之认识水平、心灵品位和精神层次。两句诗可以理解何谓“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的是如何提高境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的是达到高境界时的感受、视野和情怀。
对境界的追求,是伟大诗人们的共同追求。诗之高下,需以境界为标准。王国维说:“有境界则自高格”。
境界的提升,需要时间的淘洗,需要生活的考验,更需要不断自我修养、自我提升和自我超越。诗成肉身,或许就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了。
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都是人诗互证、诗成肉身的典范,其形象是其高境界的一种呈现,所以,我常说李白是道教的美学代言人,杜甫是儒家的美学代言人,王维是佛教和禅宗的美学代言人。苏东坡,则是儒释道融汇的典范。中国古典文明,至北宋达到一个顶峰,苏东坡就是代表。
现代新诗的突破和发展,寄望于美的开疆拓土,寄望于境界的不断升华。
境界是评价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关键词,也是中国传统文明中的一个关键词,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学者张世英则说:“中国美学是一种超越美学,对境界的追求是其重要特点。”境界可谓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
境界概念里,既包含了个体性与主体性问题,个体的人可以通过修身养性,不断自我觉悟、自我提高,强化自己的主体性;也包含了公共性与人民性的问题,人不断自我提升、自我超越之后,就可以到达一个高的层次,可以体恤悲悯他人,关怀万物,也可以与人共同承受分享,甚至“与天地参”,参与世界之创造。
宋代理学家张载提出过“民胞物与”的观点,将他人及万物皆视为同胞。语出《西铭》一文:“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思是,天是父亲,地是母亲,人都是天地所生,所以天底下之人皆同胞兄弟,天地万物皆同伴朋友,人和万物都是一个感情共同体,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所以,中国古典诗人把山水、自然、万物都当成朋友兄弟,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李白感叹:“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称:“水光山色与人亲”。这是真正的现代生态意识应该学习借鉴的。
人诗互证的当代意义
在GPT时代,人诗互证有着特别的意义,在AI也可以写诗的时代,在AI修辞速度和能力甚至胜过人的时代,唯有人诗互证能证明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诗歌了。
曾有一段时间,人诗背离,言行分离,程颐称:“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也”,“伪诗歌”的流行应该终结,是到了人诗对应、人诗互证的时候了。
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会文字,文字可以描述、记录和储存人的情感、经验、记忆和智慧,传之后世,留存永久;人和AI的区别是人有情感,人本质上是情感的存在,情感是人之本质。在GPT时代,AI也会文字,语言是存在之家已经破灭。人是一个永远的情动者,这才是人之意义所在。
明末王夫之在家国大变之际,藏于深山,系统地对传统诗歌审美做过梳理总结,在强调“情景交融”的基础上,提出“情、景、事”三者交融,他说:“一时、一事、一情,仅构此四十字,广可万里,长可千年矣”。诚哉此言!诗歌,既是个人情感史、心灵史,也是生活史、社会史。这也是“人诗互证”传统源远流长、历久弥新的原因。
我们也正处在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古人有“以心为史”、诗史“互为表里”的说法,面对AI来势汹汹的全面侵袭,我们要保卫生活的完整性和心灵的纯粹性,保护人类的情感家园,就需要以“诗史互证”来保存情感、精神和时代的档案,建设民族和国家的精神库,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我们需要保卫诗歌,需要以诗歌赓续历史文脉,在新时代创造当代华章,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本文曾刊于《交大文化素质》2024年7月16日
来源:顶端新闻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