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记
文/陆蔚青
1
小陶在艺术广场下了地铁,在地下广场一路穿行,来到蒙特利尔音乐厅。门前是穿黑色制服的检票员。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一张还带着天真腼腆的笑脸。
晚上好,女士。他彬彬有礼地说。毛茸茸的金头发。
小陶掏出票给他看,他用手指向左侧。你的位子在这边。
小陶走进去,先上了台阶,迎面是古希腊九位女神的大理石浮雕,台阶两侧的平台上,阿波罗和缪斯的大理石雕像无声站立。她继续向上走,转角处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暗红色金丝绒材质。
音乐厅是新建成的,现代风格。墙上的木板像琴键一样有序排列。小陶从后面向前走,迎面一片花白头发。如今听古典音乐的大都是老人。小陶走到E排,在过道边站住,一个老妇人斜着站起身,让她进去。她每走一步,都有人要移动他们的身体。小陶只好一直点头致谢,口中说着请原谅。小陶花了高价,买了中间座位。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音乐会就要开始了,今天上演的是祖宾·梅塔指挥的马勒《第三交响乐》。小陶看看身边的座位,空着,西蒙还没有来。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想一想又放下来。小陶不敢打扰他。也许他在来的路上,也许他突然接了一台手术。小陶上一次给他打电话,西蒙还是医学生,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过了十多分钟,他打过来,声音低低地说,我在手术室里——从此小陶就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小陶将手机放回原处。大厅中的灯光转暗,大幕拉开,舞台上乐团已经就绪。观众顿时安静下来,演出就要开始了。
花朵微笑绽放,远处长笛悠扬,春天由种子开始,冥想,爱充满世界——一个动机,细小,成长,安详,宁静,推向高潮。小陶的思绪翻飞,好像春天的柳絮,纷纷扬扬,飘洒起来。
西蒙是学过钢琴的。他一直都喜欢马勒,这也是小陶约他来的原因。
2
开始时小陶并没有想让西蒙学钢琴。那时他们刚落地加拿大不久,小陶申请了大学,靠助学金生活,假期和周末打打散工。西蒙七岁,先去欢迎班,学了一年法语,等到出了欢迎班,进了另一个小学,既没有朋友,法语也不够用。有一天被后面的孩子踢椅子,西蒙不明就里,就站起来,一站起来就被叫到前面罚站。西蒙试图解释,但老师根本不听,还说如果他再不听话,就到走廊去。
西蒙回来跟小陶说了,小陶很生气,约了校长。转天去了,小陶说英语,校长说法语,两个人鸡同鸭讲,谁也不懂对方要干什么。小陶很苦恼。正巧皮特来找西蒙玩,小陶就对皮特的爸爸徐伟民说了。徐伟民说为什么不转学?到七只鸟小学来。在西区,老师都会说英语。小陶就相信了孟母三迁。搬到大白楼,徐伟民家住在楼上。西蒙有了小伙伴,也很开心。
怎么开始学琴的?小陶回忆着。最早还是徐伟民,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架电子琴,给皮特玩,西蒙就迷上了。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后,还要到徐伟民家看看电子琴,弹上几下,还不愿放手。小陶见了,有些于心不忍。既然西蒙这么喜欢,就决定给他买一架。正值暑假,小陶在报纸上找了一个短期打工的活,干了两周,开学了,没凑够买琴的钱。正巧小隐来,说从衣厂揽了一些活,给晚礼服缝珠子,问小陶干不干,一件五块钱。小陶说干。晚上把一袋子领回来,打开一看,都是前襟,还有一大包小塑料珠子,五颜六色,大如绿豆,小如小米粒。小陶抖开来,见每个前襟上都画着几条白线,是缝珠子的位置。小隐弯着腰,翻了半天,找到一个样品,上面密麻麻都是珠子,小陶将样品铺在桌上,看了一会儿,说知道了,就是这样缝。然后谢过小隐,说这个活好,不用出门,在家就能挣钱。
吃过饭就干活。子言在东坡楼洗碗,只有母子俩在家。小陶将餐桌擦干净,用一个小碗装了半碗珠子,穿好针线,用针头挑起珠子,随着线穿起一大串,缝在晚礼服的前襟上。小陶原来在国内也穿过这样的衣服,并不知道是这样缝的。珠子太小,小陶将台灯挪过来,拧亮一些。西蒙在她对面写作业,写一会儿停一停,停了就去玩。他将黑皮沙发当作滑梯,从沙发背上俯身下冲,好像在海中冲浪。小陶一边缝一边问儿子,西蒙你长大想干什么?西蒙玩得满头是汗,一边说,我想当钢琴家。小陶听了,伸出手在儿子额头摸一把,说你没发烧吧?
这样干了几个月,钱攒够了,就去琴行,买了一架雅马哈电子琴,是该系列中最便宜的。小陶本想给儿子买一架好的,无奈囊中羞涩,能做的只有如此。买回来,一家人都高兴,小陶看到了成千上万珠子的闪光,西蒙看到了新玩具。
西蒙果然不再往徐伟民家跑了。中午回家吃了饭,就弹琴,按着琴上的小屏幕,自学,很快就能弹些曲子。有时弹不出来,就很寂寞的样子。小陶便想给儿子找个老师。小隐说她邻居就是教钢琴的,刚从国内来不久,请他教琴,学费应该不贵。小陶就让她问问。只一天就回了话,说20块一小时,附带一个条件,最好多几个学生,不然跑一趟还不够地铁票。小陶觉得价格合理,条件也合情,就问小隐可愿意一起学,又问徐伟民,果然大家都同意。连萧萧的儿子,不满7岁的安德鲁,也参加了学习小组。萧萧说安德鲁坐不住,只能学半小时,问老师收不收,老师说收,半小时也教。家长们都很高兴,好歹让孩子们学一门乐器,也算自己尽了心。再穷不能穷教育。
老师是个清秀高挑的小伙子,姓万,就叫万老师。西蒙第一次学琴,很激动,坐在凳子上,身子直直的,一张小圆脸都涨红了。他自学了一段时间,是有些问题要解决的。万老师就从头教起。小陶没时间,趁家里热闹,就去图书馆看书。要考试了,书还只看了一半。她最讨厌的数据分析,却是这学期的必修课。等她算好三小时回来,见家里杯盘狼藉,几个小孩儿趴在地上叠飞机。问学得好吗?孩子们都挺开心,说好,好极了。小陶不再问,忙着去厨房做饭,小陶住的公寓是一卧一厅一厨,魁北克人称三个半,半个是指卫生间,一个卧室大人住,西蒙住厅里。
这样学了几个月,万老师说电子琴不行,只有61个键,而钢琴有88个键,弹起来音域宽。孩子们也长大了,还是应该学古典音乐。小陶听了不说话。出国时卖了房子,手里还有点钱,却不敢动,留着过河。又想起前几天学校告知,这届学生如果考得好,年底可以有三千块奖学金。小陶就瞄好了这个奖学金。这学期格外用功,果然得到了。
拿到钱就去琴行。早就打听好了,在圣布鲁克街上,离家不远,门前站有几只大理石雕白羊。自从想买钢琴,小陶和西蒙每天散步都去看看。见一楼摆着三角钢琴,豪华漂亮,闪闪发光。老板穿西装打领结,打褶白衬衫,好像演出就要开始。见母子俩衣着简单,只看不问,说楼下还有立式钢琴。母子俩下了楼,果然一排排都是。老板问了他们心理价位,小陶说在三千块上下。老板推荐了一台,西蒙坐下试琴,老板就说,老师是华人?小陶说是。老板赞叹说,华人就是手形好,指尖都是立着的。小陶听了很高兴,当时就付了订金,两天后送到家。
西蒙有了一架钢琴,还是新的,这让大白楼里的小伙伴很开心。大家轮流来试弹。万老师也不用楼上楼下跑,都在小陶家上课。这样上了一阵子,西蒙说他肩膀疼。小陶就蒙了,肩膀疼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停下学习,另一个是换老师。难不成学钢琴还学成个残疾?
小陶心里疑虑,又问小隐。小隐说打听了,万老师在国内是学过钢琴,但专业是调琴师。小陶听了有些生气,说这不是骗人吗?小隐说二十块也请不到好老师。小陶就不再说话。想着最初给西蒙找老师,不过是解决玩的问题,也没有想到后来还买了钢琴。这样想着,也没话说。又想着如果不跟万老师学了,平时却处得好,不知如何张口辞退。没想到还没到下周学琴时候,万老师就托小隐传过话,说他太太生了孩子,是个女儿,欢喜得紧,就不来教课了。小陶问是长假还是短假,小隐说是长假,等他太太出了月子,就去美国工作,一家人乔迁了。
西蒙的钢琴课就这样停下来。每天不再叮叮当当练琴,偶尔自己玩玩,好像失学儿童。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海外华语作家小说专辑】陆蔚青的《学琴记》)
陆蔚青,作品广泛发表及被转载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长篇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
来源:《芙蓉》
作者:陆蔚青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