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自己的悲伤待在一起（组诗）

◎母亲和自己的悲伤待在一起

母亲在厨房削土豆，我与她闲话

许是说到少年憾事，抑或中年的困顿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像下山的太阳，顺着坡，带着灼热的温度

我的心住进了一块石头，闷闷的

母亲落泪时，水池旁

蓝色的瓶子里，插着一朵枯萎的茶花

灶台上烈烈的火焰，吞噬了

我在心里反复组织的一切安慰之词

河流还在继续。在一根率先暗淡的雨水里

我看见了母亲弯折的背，低垂的眉眼

以及，生活遗留下的蛛丝马迹

灰色的空间，母亲和自己的悲伤待在一起

秋天落叶，声音簌簌落落地回响

◎抒怀

傍晚，父亲来三姨家看我

带了一盒古朴的木制字帖

一件当下流行的海军领连衣裙

许久未见的母亲和两位兄弟的照片

他帮我掏耳朵，我趴在他腿上

目光随院中爬云的凌霄移动

天空里的宫殿和花园徐徐展露

这一年，我刚读小学二年级

后来，在与父亲日渐沉默的相处中

而立之年的我独自停下来

看一朵漂泊的云

起风了，少时那个最好的黄昏

又被推了过来

◎喊出一座空山的名字

雨落下来的时候

附着在行走的列车窗户上

凝聚成一只飞鸟的形状

我看着它凌空、腾跃、盘旋

而后滑行、跌落，消失于虚无

远处，青黛的山面目模糊好似坐定

何处漫过来的钟声、芦管声

放大了心中的寂静

无穷接近于挺拔、盛大，乃至磅礴

树木、村庄、河流，狭窄的山谷

一一后退，隐匿在丛丛烟霭之中

身体潮湿，心灵升起大雾

无法找到一个形容词

描述此刻，描述情绪

想冲着过路的浮云

喊出一座空山的名字

然后与它一起，相看两不厌

◎在飞鸟虚构的走向里

浅色的黄昏从永安城缓缓路过时

一只飞鸟正于空中转换身姿

我的目光穿梭在它虚构的走向里

越过重重的山峦、远树、云朵

回到了童年的故乡

位于五阆山西南麓的青洋村中

住过一位名叫余草木的老者

他面容黧黑，身形瘦削

冬日时，常戴一顶军绿色毡帽

他喜欢坐在家门口，面朝夕阳

抽沉默的烟，看溪水向东流

遗憾呀，烟和河流都不长久

干涸的已然干涸。他也终去往山中

真正化作我所见的每一株草木

再没有人给我甜甜的糖果

用闽南语唤我：“阿奴，你来”

那一天的雨水多重啊

——我小小窥见了命运的冷色调

后来，我在家里种下许多草木

有活下来的，也有死去了的

草木的枯荣轻得如一个叹息

我不断叩问，不停祈祷

时值盛夏，小满过后、芒种以前

像删去多余的词句

我将阳台上已无绿意的金桔、佛手

拔去，重新翻土、施肥

重新栽植海芋、凤尾蕨、八角金盘

待我从体内取出花朵

待种子从地里长出青草

爷爷，你说——

天上人间，我们总会再相逢吧

◎萃园

古塘，枯荷，蜻蜓点水。

湖面静卧黄昏

书生入萃园，研习金石与丹青

夜深处，倚栏观鱼

游鱼摇梦，观鱼似望乡

故乡是水底捞不起的月亮

* 萃园：书院。

◎岁末抒怀，新年快乐

还有未竟之事。还有遗憾。

我先要为此致歉。

而后盘点经历的动荡、跌踣、料峭，

重温掌心里纷繁的昨日，为那曲折

赠予自己一个吻，或一个拥抱。

旧时已去，告别熟悉的美好、熟悉的艰辛

今夜，我们就只谈论今夜的事物

——游戏和音乐。烟花和美酒。

热气腾腾的食物。饱满又明亮的祝福。

屋前，佛手拈花，散发出金黄的芬芳

好似有许多的喜悦绽放，许多的期盼

崭新的日子就立于前。它拥有

大而健康的子宫，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际

便会诞下崭新的万物

明日的阳光会是新鲜的，

鸟鸣会是新鲜的。露珠刚凝结

我们也会洁净如枝头上的一段新绿，

如河床里的一枚石子。

我祝你快乐，也祝我快乐

在新年来临之前。在一切变旧之前：

——照顾好沉重的皮囊

且行且停。且爱且恨。

且珍视。且随风……

像春天的雨水，“不要仓促经过这人间！”

◎从一棵树出发

我曾幻想过山野的生活——

就像这个露水丰盈的早晨所发生的一样

有人打开木门，清扫庭院

有人爬山涉水，停在一棵树下发呆

有人俯身拾起圆润的石头

那张八仙桌上，摆满了花生、素果，以及

不知何时滴落的一枚褐色太阳

澄亮的茶汤里窜出一朵白云

茶盏杯身暗含仙气，透过玻璃镜片

我看见最后一排酒窝女孩的笑脸

重新记起了丝竹、瓦片，和这热热闹闹

的人间。一个停顿，轻轻地落在枝头上

巨大的宁静从天而降，我忽觉得

和院前这棵余甘树的久别重逢，真是朴素

◎三月，宜出门

春风吹，春蕊闹，春水摇又摇

如此三月，宜出门。

或在溪边听古老流水，

戏一尾游鱼；或铺展花布，

携带风筝、甜酒、好朋友，一同野餐

一只菜粉蝶振翅时，田野里

桃花刚好开到一半。心情小桃红

好心情来自——

天空，草木，泥土地的芬芳

阳春三月，宜赏景，宜养心

◎种一棵菩提树

选一个黄道吉日种一棵树

月桂，抑或梧桐

菩提也不错。菩提最好

等到枝繁叶茂花开满地

等到树上鸟儿重唱真正的歌谣

直至，获一颗优良的心

我们就坐下来

坐在菩提静洁澄亮的影子里

以纯粹旁观者的身份

看遍所有的赏心乐事

◎一个养蜂人的十一种理由

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身份

做个云游的诗人

年少时，曾经一次一次的梦想

亲近民意之神

寻找《圣经》中“流着奶与蜜之地”

跟随花朵从南到北 从西到东

一头扎进美丽的宫殿

最美的花朵——不过是表象

花朵内有明媚亮堂的阳光、山谷、平原

以及无边的真正的春天

世界危机四伏

要有锋利的蛰针

向勤劳者看齐

对幸福生活保持信仰

以“黄金的教言来养育自己”

学习蜜蜂盘庄稼

用劳作写一个关于天上人间的故事

神话和永恒在这个时代已如一片剥落的

羽翼。这是来自太阳神的一滴眼泪

拉响胸中的蜂箱

替所有来历不明的异乡人

捕捉最后的、第七重的孤独

让智慧像传播花粉一样铺陈开来

余丽敏，泉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对木诗社成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泉州文学》《海丝文评》《小镇的诗》《中文学刊》等。获2024年“海峡鼓浪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