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屑飘落河流
文/李达伟
到了雨季,我再次出现在象图河边。其实,我不用有意去强调。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忽略一条河流。河流被忽略之时,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哪里?说不清楚,我们那时恍惚了,至少我是恍惚了。当我有意识地开始沿着河流行走时,是有意把注意力放在了河流之上,对河流我开始倾注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我一开始只想把注意力放在冬天的河流,就想看看冬天河流的样子。当把沿着河流行走的步伐放慢,当把沿着河流行走的次数增多,河流在不同季节的样貌开始展现在我面前。
雨季,会让我格外留意象图河的存在。雨季,象图河开始上涨。当澜沧江的这条支流开始上涨时,我们能想象澜沧江的其他支流都在上涨,有一段时间,澜沧江的流量将令人咋舌。雨季过去,象图河开始隐入山谷之中,也开始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暂时退去。到了雨季,特别是今年的雨季,我们已经无法将它忽略。雨水长时间下着,就像是梦魇一般,不分昼夜地下着,有几天甚至在人们的梦中也不曾停歇过。在一场把记忆弄得潮湿的雨水面前,人们不敢做梦,人们活得胆战心惊,人们慢慢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们想在人们的记忆里追溯这样一场雨。记忆是无力的,记忆也无法用距离来度量。讲述中没有这么大的一场雨,也没有连着下了十五天的这样一场雨。这样的一场雨曾经在那些魔幻的热带雨林里下着,把大地所有干的地方都弄湿,河流开始涌上河堤,开始涌入房间,很多东西都浸泡在水里,梦也被浸泡在水里。
象图河真涌上了河堤。一些桥真被河流冲垮了,还剩下一座低矮的桥,那唯一的桥连接着外界。如果那座小桥被冲走,那个世界就将暂时封闭起来,像曾经的一场大雪对世界的覆盖与封闭。只是我们习惯了一场又一场大雪的封山,却不适应一场洪水的阻隔。象图河与其他很多河流一样,也展示着自己的破坏性,把曾经空落的河床填满,把河床继续拓宽,把建在河谷中的乡村农贸市场淹没,把一些人家养着的牲畜冲走,河流边的那所小学里的学生在雨中的湿滑泥地上被转移。我开车从已经涌上公路的河水经过,内心会莫名恐惧。
中元节,雨水并未停歇。中元节过去,雨依然下着。那个民间艺人要扎一些纸马之类的东西,要在中元节烧给刚刚逝去的亡魂。民间艺人抬起了酒杯,又放下了酒杯;民间艺人拿出烟抽着,又让燃烧的烟蒂长时间夹在指尖。民间艺人陷入了沉默。已经扎了一匹纸马。民间艺人扎了那么多的生命与物件后,是否想过要扎一条船,把自己扎的那些东西燃烧后的灰烬放入船中,让船载着它们从奔涌的象图河往下,抵达沘江,然后是澜沧江。当河流猛然涨起来,涨到让我们无法想象之时,那个民间艺人开始意识到一定要扎一条船。
来自原始丛林中巨大的原木,才可以做一条真正的船。沿着澜沧江往下,在那些繁茂的丛林中,我们能见到一些现实中的造船人,伐倒一些古木,开始造船,造成的船开始在澜沧江上漂着。澜沧江边的一些人伐倒树木,还为了做一些棺木,一些棺木漂浮在澜沧江上。眼前的民间艺人,他在丛林中砍伐一些竹子,那是做成船骨的材料,别的东西用那些绵纸就可以完成。当那些船只剩下残破的船骨时,阳光还有月光照在了它们上面,释放出让人内心一惊的光芒。民间艺人扎的一些东西,只有通过澜沧江和它的支流才能真正抵达另外一个世界。河流成为一条界线。
民间艺人确实是出现在了澜沧江边,他一开始加入了砍伐甘蔗的人群,他们砍伐甘蔗时要乘船渡河。他成了众多渡河人中最普通的人。与那些偷渡者,与那些亡命之徒,与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僧侣和诗人,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关于生活与灵魂的秘密,有些是隐秘且难以启齿的痛楚。当他真正成为造船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普通。他开始认识那些渡船人,然后他开始认识那些造船人。他开始学习造船。他跟人们说起,象图河某一天也会涨起来,涨得至少需要一条船。人们原谅了他的浮夸与臆测。民间艺人还在澜沧江边,学会了如何制造一条用来专门搭载亡魂的纸船。
当我在雨季再次遇到民间艺人时,他说自己正在扎一条船,他要把自己扎的那些纸马都赶上这条船,那些纸马将在澜沧江上纷纷复活,将在澜沧江上驰骋奔腾。这条船将在澜沧江上一直漂浮着,它搭载那些放归于澜沧江边的峡谷中的纸马,还有那些流落荒野的灵魂。
(节选自2024年第4期《芙蓉》李达伟的散文《纸屑飘落河流》)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两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清明》《天涯》《花城》《大家》《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李达伟
编辑:施文